编者按:在敦煌,自古就有致敬先驱、守护遗产、铭记先辈、尊师重教的优良传统。一代代学者踏沙而行,弘扬优良的传统,赓续古老的文明。20世纪30年代,在常书鸿等人的推动下,“敦煌学”应运而生。1996年,李承仙、常嘉煌母子继承常书鸿遗愿,在甘肃党河开凿现代石窟,完成了延续敦煌文明的又一伟大创举。
2024年是常书鸿诞辰120周年、李承仙诞辰100周年,他们的儿子、著名画家常嘉煌在本刊开设专栏“嘉煌说敦煌”,回顾常氏家族的文化苦旅。

我的外公很严厉,但是外婆很和善,特别宠爱我,他们位于天安门对面垂露胡同里的小院,是我在北京的第一个家。
1957年的一天深夜,我被母亲摇醒,她匆匆与我告别,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睡意蒙眬间,我亦懵懂。第二天早上,看到枕边放着一块小鹿糖,我满眼喜悦追着外婆找妈妈,得知爸妈去了日本,春节后才能回来,我大哭一场。那年我虽然很小,但早已听说过很多抗日战争的故事,因此对日本没有好印象。
当时,中日两国还未建交,关系十分敏感。日方甚至同台湾当局建立“外交关系”,采取反华政策,公然挑衅中国。中方坚持两国人民的根本利益,从世界和平与稳定的大局出发,提出实现中日邦交正常化的目标,积极开展民间外交。在此背景下,受日本《每日新闻》社和日中文化交流协会邀请,由中国人民对外文化协会确定,我父亲常书鸿担任团长,母亲李承仙以及康大川、崔泰山共四人组成敦煌艺术展工作团,携带包括敦煌壁画、彩塑摹本及摄影图片等共计300多件,赴日举办“中国敦煌艺术展”。
由于台风天气,运送展品的船期延误,1957年12月31日才到日本。与此同时,《每日新闻》对这项活动多次跟进作预热报道,日本国民对“中国敦煌艺术展”的关注度和热情持续高涨。
很多人关注展品的呈现、展览的成果,母亲则默默承担了很多幕后工作,比如策展、布展。她事先在国内做好了展品照片和平面布置设计,编辑好目录和资料。首展会场设在东京都日本桥高岛屋百货商店八层,占地面积1400平方米,但需等到晚上6点营业结束后,才可以入场布展。时间紧,任务重,母亲带领100名日方工人,跨年夜加班加点,在6个小时内完成了布展工作。
1958年1月5日到2月19日,“中国敦煌艺术展”在日本东京和京都两地连续展出。父亲在《九十春秋》回忆录中写下:一位负责日本文化交流协会工作的日本朋友对我说:“敦煌艺术在日本展出的成功,是不能以10万观众、3万目录、120篇报刊文章、20次座谈会等有限数字来估计的。如果一定要照上面这样计算的话,那只是原始的种子,这些种子埋在日本土地上之后,会发芽生长。”
敦煌的种子在日本生长,父亲、母亲通过文化交流活动开展中日民间外交的种子也跨越时空,来到中国落地发芽。母亲带回一个装饰海贝海螺的小盒子,让我好好珍藏。那是他们在日本前首相片山哲家做客时,片山哲的女儿片山光照送给母亲的礼物。30年后,我每次在日本举办画展,片山光照总是着盛装和服到场祝贺。
从日本回国后,母亲又踏上敦煌的热土,她把我送到位于景山后街的文化部托儿所,春天送进,暑假接出,每个周末都由一位阿姨陪伴我。几十年后,我发现托儿所老师寄给父母的信,上面写着:请把你们的照片寄来,否则孩子会忘了你们。
老师没有等到父亲、母亲的照片,外公也永远离开了我。小学一年级,我随外婆来到上海的姨妈家,这是我的第三个家。
姨妈像母亲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我,她非常严厉,但使我从小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
在我长期居无定所的童年里,父亲、母亲常年不在身边,每当同学欺负我时,姨妈不仅挺身而出保护我,还向人介绍我父亲、母亲在敦煌的工作,她教我自信自强。
后来,为了资助杭州亲戚,父亲每月付出高额抚养费,把我寄放在杭州大伯家。西子湖畔,气候宜人,物产丰美,这里与西北大漠的生态环境截然不同,我在杭州经历了和父亲一样的青少年生活,从此对故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生活环境和条件变好了,我反而更加想念母亲。母亲出身书香世家,原本生活环境优渥,为了父亲和敦煌,她从江南水乡移居西北大漠,在繁重的科研工作之余,还要参加农业劳动,照顾全家老小的琐碎生活,做饭、洗衣、整理家务……将花样年华献给家庭和事业。结婚那年,父亲去兰州接她,只带了两件礼物:一个哈密瓜和一袋大米。这袋米成了母亲每顿饭必不可少的“主食”。她说南方人吃面总感觉不饱,所以父亲每次都会准备一小碟米饭。
(《人民周刊》202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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