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长城，她支持最大

编者按：1984年，董耀会和同伴完成了首次徒步考察长城之旅。此后，他一直致力于长城历史文化研究、长城保护和利用工作。如今，已成为燕山大学中国长城文化研究与传播中心主任、教授，河北地质大学长城研究院院长，中国长城学会首席专家、副会长，中国旅游协会长城分会会长的他抚今追昔，感慨万千。本刊开设“‘长城之子’话长城”专栏，记录他与长城相依相伴的人生。

 

徒步考察长城的508天里，妻子曾三次来看我，两次带着女儿。第一次是在蓟县，我们已经走完了秦皇岛市和唐山市的长城，进入了天津市境内。第二次是在北京，我们走到八达岭长城进城休整。第三次是走完外长城，从山西返回来走内长城，再次进入北京前，妻子带着女儿到张家口市的怀来看我。

蓟县那次是最痛苦的，当时的日记记录得更详细。

 

 

1984年6月30日  星期六

早晨爬起来，我便心神不定地开始等待家里人。德玉不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还不到10点，我们便到了火车站，火车11点40分到站。候车室很宽敞，只有6个等车的人坐在已经破了皮的靠椅上，苍蝇却特别多。

我到外面找了块林荫静静地坐下来，车很正点，只有妻子玉倩一人来，德玉的弟弟德宾出徒考试，大叔也有不能来的理由。往回走的路上，玉倩不停地告诉我们家里带来的消息，首先是张元华6月5日赴秦，在元华忍受着痛苦之时，我那封信果真产生了作用，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另外，《中国青年》杂志社有信来约采访。我到招待所第一件事是看信和带来的报纸，游记发了三篇。德玉出去了，压抑在心底的热烈感情一下子迸发出来，我紧紧地把妻子搂进怀里。

中午三人吃玉倩带来的鸡蛋和天津麻花、豆糕，热烈地闲唠。倩说，她们单位同事和同学不少人对她说，“你真让他走了啊，他要不要你了呢”。下午我们三人同游独乐寺，虽然昨天在寺中待了一天，可并没有玩。

 

1984年7月1日  星期日

今天是党的生日，如果元华能今日登程将多好。10点多钟收拾行囊，结了房费，按半价算共4.8元。

到大街的十字路口，德玉先去汽车站买票，我送玉倩去火车站，一路唠家中情况。我知道母亲脾气不太好，玉倩虽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她生了不少闷气。瑾儿又小，她在我岳母那儿吃，又不给钱，别人一有什么不高兴便从感情上接受不了，真难为了她，可我现在又毫无办法。快到火车站时，玉倩泪流不止，我去买票，她背对着墙角，肩头耸动着，让我好揪心。忙忙乎乎，记错了车时，原来车不是12：30而是13：40，这样一来，她就得走到我们的后头了，便先去汽车站送我们。

玉倩情绪又有好转，待到车站门前又有些伤感。离开车还有近一个小时，在候车室坐下，唠起瑾儿，她的心情才又好些。可我的心却始终是酸楚的，只不过泪在肚子里。无情的时间越发近了，我跑去问有无再晚的车去马兰峪，答：无。

这时玉倩低垂着头，待我背起东西时，她偷偷地哭着跑出车站，独自头也不回地往火车站走去，德玉想喊她。我拉住德玉，让她去吧，横竖也得如此。我站在马路上默默地目送她，直到德玉喊我，车快开了。我决心不能让玉倩来了，尤其不能让她独自来，若有德宾与之同行，情形或许不会如此凄痛。如果玉倩再这么和我别上两次，真难说我会不会背负了事业跟她回去。

妻子第二次来看我是在北京，她带着女儿董瑾来了。收到她的电报告诉车次，去火车站接她们娘俩。看着火车缓缓地进站，心竟然怦怦跳个不停。她们来了，可我白天依然忙不停地在跑事。只有一天，陪她们去了天安门广场和动物园。其他的时间，都是白天忙我的，晚上回去才能和她们在一起。回去太晚了，女儿玩累了先睡了。玉倩还想把孩子叫起来，被我拦住了。我就抱着睡觉的女儿和玉倩聊天，左一句右一句的也不知道都说啥了。

我们住在《中国青年》杂志社安排的招待所，地下室隔板的墙一点儿也不隔音。玉倩说本来想带妈妈一起来的，火车票都买好了。妈这两天闹肚子不舒服，头天晚上妈说，“我就不去了”。很晚了，妻子说睡觉吧，我说我们去院里站一会儿。走出地下室的房间，到院里抬头看着天空。在山里可以看见漫天的星星离我们很近，在北京看星星感觉少得多又离得很远。回到屋里仍旧不困，虽彼此相知也还是有说不完的话。

临分别的那天傍晚，我们就近去了公园。不记得是为什么了，妻子和董瑾发脾气。孩子委屈地哭，怎么也哄不好。我一直抱着闺女，她一直哭。晚上孩子睡了，玉倩有一点怨我不想她们，说这话时眼圈已经发红。我说每天都累死了哪有空啊，她便不说话了。

妻子总是很理解我，她知道我怎么可能不想她们、不想家呢？她可能想象不到，我想家太难受的时候，整个人蜷缩坐在石头上，闭着眼双手抱头暗自流泪的样子。有很多次在山村，晚上整理完考察资料，临睡前自己走出屋外，看着深沉的夜色想念老母亲和妻子、女儿。没有告诉她这些。男人就是这样，软弱的时候也是装着坚强。可是不装着坚强又能怎么样，两个人抱在一起哭吗？长城还想不想走了？

 

一辈子做长城的事，妻子对我的支持最大，也是我最应该感谢的人，虽然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感谢。没有她照顾老人孩子、照顾我，还有精神上的共鸣，我的长城路也走不了这么长，更走不了这么远。妻子喜欢绘画，很有天赋。因为我，因为生活的琐碎放弃了。一次朋友聚会上，妻子笑着说：“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感受，光跟长城争风吃醋了。”她说，后来也想明白了，所以，也就接受了与长城一起共存共生的生活。

第三次是到怀来。长城在河北、山西分为内外两道，以加强军事防御。外长城从怀柔的北京结向西在河北境内，经赤城、宣化、张家口、怀安进入山西，然后沿着内蒙古的边界走向，到偏关的丫角山与内长城相合。转而向东经神池、宁武等县再进入河北，过阜平、唐县、易县、涞源等地，进北京的门头沟，经昌平和怀来交界，再到怀柔的北京结，完成内外长城的闭环。

妻子这次来，不是和我约好的。有记者要采访我们，知道了我们要到怀来了，人家好心提出，他们出费用带家人一起到怀来县看我们。当时女儿感冒转为肺炎，住院刚好了不久，身体还很弱。一路颠簸到了怀来，当晚就又发起高烧。住进怀来医院都报了病危，记者决定带他们连夜坐火车回北京。住进了航天总医院，大夫一个劲地埋怨，病得这么重，怎么来得这么晚，孩子不想要了？

两天后，我到了怀来也连夜赶到北京。这时，女儿已经脱离了危险期。很难得在北京，在医院里陪了三天女儿，我们就又继续出发了。此后，再也不敢轻易在信中或电话中和妻子谈想家的事。我们越走离北京越远，妻子再提出想去看我时，也都被我劝阻了。

我妈身体很不好，常年的哮喘造成肺心病。有时候老人家和我女儿同时病了，妻子上午用自行车推着老人去看病，下午再带女儿去扎针。徒步考察长城的近两年时间里，妻子遇到的困难与我相比，她更困难。

 

（《人民周刊》2025年第4期）

（责编：张若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