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984年,董耀会和同伴完成了首次徒步考察长城之旅。此后,他一直致力于长城历史文化研究、长城保护和利用工作。如今,已成为燕山大学中国长城文化研究与传播中心主任、教授,河北地质大学长城研究院院长,中国长城学会首席专家、副会长,中国旅游协会长城分会会长的他抚今追昔,感慨万千。本刊开设“‘长城之子’话长城”专栏,记录他与长城相依相伴的人生。
上一篇写到在平型关过年想家,感觉依然有很多想家的话没有说尽兴,还想再谈一谈想家。这一路上,我最牵挂的还是家里的妻儿和老母亲,徒步走长城时,对我来说,想家是最大的困难。有一次明明睡得很沉,突然听到妻子抽泣的声音,我愣愣地坐起来,四处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才知道自己做梦了。心里很难受,坐了好一会儿,心情才平复下来。只是躺下也睡不着了,黑夜里睁着眼,仿佛和妻子四目相对。
一路上,我们三个人肯定都想家,只是想家的程度有很大差别。他们两人没有结婚,我有老婆孩子,所以想家的程度更厉害。到县城休整时,我想给妻子打电话,但家里没有电话,只能往妻子单位打。那时候的长途电话都要靠总机转接,有时一天也打不通。等到晚上打通了,妻子也下班了。没通上电话,第二天又回到山里,我感到更孤单了。太难受了就不敢再多想家,否则自己会想出毛病来。

一
我们线路工人出去干活,中午休息时大家都打扑克。我很少和师兄弟们一起玩,他们玩的时候,我就远远地躲在树荫凉底下看书。大家晚上去喝酒,我也基本不参加。有时候一天和别人说不上几句与工作无关的话。
由于我的不合群,和同事之间,始终处于一种隐约的紧张关系。这种似有似无的紧张关系,使我有了更多的时间读书和做更多文学的思考。起初是刻意保持着这种关系,做出有些抗拒性的姿态,不和大家一起喝酒、打牌。别人对我这种难以相处的样子,慢慢也习惯了。
回家后,我跟家人会有很多的交流。和母亲在一起,她说得多,我听得多。和妻子在一起,我说得多,她听得多。构思小说时,我会跟妻子谈小说的情节,给她讲要写的故事。有时候和她讲着讲着,原来我没有想清楚的事情,会突然就想清楚了。她愿意一边干家务活,一边听我讲,很少会给一些她的意见。偶尔会说一两句话,却真的会启发我。
开始准备徒步长城后,我也会把新接触到的长城知识告诉妻子。比如,中国的长城不都是像山海关、秦皇岛长城这样用砖和石头垒砌的,很多长城是用黄土夯筑修建的。长城也并不都修建在山上,过了张家口向西的长城都修建在平地上,黄土高原、河套平原、河西走廊的长城都是土的,大多建在平地上,走起来会轻松很多。妻子也会感到很新鲜,回答我却是很简单的感叹“是吗”。
徒步考察长城,我们准备了两年,这两年就是这样过来的。很多人问我,你妻子同意你去考察长城吗?我回答,她同意,很支持。我们这样一起准备,她完全了解准备的过程。所以临近出发的时候,虽然心里有很多的不舍,也不会再坚决反对。
二
出发前的那天晚上,我把妻子的自行车彻底大修了一遍。回到卧室,妻子还在为我准备东西,女儿已经睡着了。我把女儿抱起来,在怀里抱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心里对她说,爸爸要离开你一段时间,为什么要离开你呢?等长大了,你就懂了。记得有一次我问闺女,你知道长城吗?她回答:“我想吃长城。”我告诉她,长城不能吃。女儿从小牙就不好,那天刚去医院看了牙,她说“等我牙好了,就能吃了”。
走长城的508天里,我常想家,想老妈、想妻子、想女儿。有时候住在老乡家,碰巧这家有我女儿一般大小的孩子,我都会抱着孩子玩或去村里转一圈。抱着别人家的孩子,心里想着自己闺女,成了一件极大的乐事。特别是有很小的孩子,把食指或拇指伸在嘴里吃,就更加像我女儿小时候吃手的样子。有时候会突然在梦里,听到女儿的哭声。我醒了好一会儿,她的哭声还萦绕在我的耳畔。我感到很不放心,她是不是病了呢?
那个时候通信极不方便,路上想和妻子通一个电话都很困难。当时妻子在秦皇岛第二大的百货商场工作。我在县城休整时才能打电话,电话都是摇的。
我实在想跟妻子通电话了,就写信跟她约定一个时间。我们到县里休整的时间,都是计划好的,可以提前告诉她。约定好这天,若白天没接通电话,下了班她就先不回家,在单位等我电话。有一次电话也是接了一天,到夜里很晚了才接通。我是在县武装部打的电话,电话接通后,妻子单位的师傅很不高兴地说“等一会儿”,我终于听到妻子的声音。通完电话,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过了零点,难怪值班的师傅会不高兴。后来妻子告诉我,那一晚她一直在值班室的外边等电话,脸上和手上都被蚊子咬了好多包。

三
过年想家,也不是一直难受。平型关困难的生活并没有影响人们过年的快乐情绪。在当时的条件下,大家可能也习惯那种生活了。这个村子识字的人非常少,能写字的人就更少了。过年的时候家家都贴对联,那时候没有专门卖对联的。不会写字的人家,红纸的对联是用个碗扣着画圈,描黑圈一个圈代表文字。这样也很好,想象是什么句子就是什么,也很喜庆。家里养猪的猪圈和柴草房、放煤房,都贴上各种各样祝福的话。平型关村里基本上没人放炮,我们因为计划在那里过年,特意在县城买了点儿鞭炮。结果过年的时候一放鞭炮,把全村人都吓了一跳。
鞭炮是奢侈品,这村里头从来也不放鞭炮。过年时,家家户户都点旺火,山西煤多,人们码成大小不等的煤堆,里面是空的,放上木柴点着了叫“点旺火”。村子最宽敞的地方点一个大的旺火,把煤摆成一个挺高的像塔状的煤堆,点着了可以燃烧好几个小时。每一户人家在院子里也点一个小旺火。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也非常好。在这样的气氛下,我们和老乡一起快乐,也就不那么想家了。
(《人民周刊》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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