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我在日本山梨国家公园一所破旧的房子里创作,每天早上6点睡觉,12点起床,午餐后构想思考,下午6点吃晚餐,再睡到12点,醒来就一直画到次日早上6点。
受平山郁夫先生推荐,那是我在山梨清春白桦艺术村养成的习惯,那时,东京电力公司总裁发现我每次晚餐后就一言不发回画室,感到很奇怪,当说起我会将一天分成两天时,他非常吃惊地表示:“我应该这样来设置我的员工。”他喜欢画画,与我切磋艺术成了好朋友。
我深夜画画时习惯打开电视,日本国家电视台NHK会在晚间循环播放世界各地的风景,伴随着优美的视听旋律,我灵感涌动、执笔作画。连续几天,电视画面上闪过一个馒头形状的山峰,引起了我的好奇。经过查询了解到,那是西藏的一座神山——冈仁波齐山。在佛教的传说里,它是胜乐金刚的居所。莫高窟第465窟绘有胜乐金刚的壁画,敦煌研究院敦煌石窟文物保护研究陈列中心也有胜乐金刚雕塑,代表摧破诸难的威力。由此,我创作了第一幅油画《冈仁波齐》。
不久,我带着这幅《冈仁波齐》在日本丰田SOGO百货店举办画展,一位老先生向负责人表达了购买意愿。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幅作品,只是展出并不打算售卖。老先生走后,老板告诉我,他是丰田公司总裁。即便如此,我一直认为,这幅《冈仁波齐》不可能被当作商品售卖出去。
几年后,母亲罹患癌症,日中协会理事长白西帮我四处求医问药。通过他获悉,有一种药可以阻止癌症的发展,但药费很贵,需要1万多元人民币。但在当时,我的存款尚不足1万元,所有钱都用于给母亲看病和敦煌事业了。母亲甚至在病中低头,开口向远在日本的至亲求助借钱。
儿童保育协会会长杉浦先生听说了相关情况,很热心地请一些朋友到我家来,提出买画的需求。杉浦先生带来的4位访客都是幼儿园园长,在日本,他们都属于高收入群体。想到母亲的病情和敦煌事业的困境,我把《冈仁波齐》《敦煌月牙泉月夜》《高昌古城》《恒河沐浴》这几幅挚爱之作摆到榻榻米上,供他们欣赏。受人帮扶、心存感恩,我的报价也只出到银座美术馆画展标价的1/4。在我心里,这些作品原本都不能用金钱来衡量,跟时间赛跑、跟癌症抗争去挽救母亲,生命与健康更是无价的。
拿着卖画的钱,我立即买药回到北京。母亲知道这笔钱的来源后,当场就流下眼泪,她知道我不愿意卖的画是最好的画,她更不愿我成为一名商业画家,时常谆谆教诲:“嘉煌,你要当人民的艺术家!”可惜,由于癌症病魔太凶猛,母亲最终还是离开了我。画作可以换钱,却不能换回母亲的生命,但母亲的教诲,早已深入骨髓,成为滋养我艺术生命的能量。这幅《冈仁波齐》完成了它的使命,我心存感恩,萌生了去神山还愿的想法。
母亲去世后,我在敦煌举行了一场以“敦煌艺术的发展与创新”为主题的研讨会,邀请了来自中国文联、香港大学、兰州大学、南京大学的嘉宾参加研讨。会议期间,我在西藏的好友、原央视主持人陈泠打来电话,她邀请我去拉萨,陪同西藏自治区党委秘书长、区直属机关工委书记金书波视察阿里,顺便去冈仁波齐还愿。
会议结束后,我立即从敦煌飞到西宁,又改飞到拉萨,到达时已是下午6点,除了一身夏装,什么都没有。就这样,没做任何准备,我就被陈泠带着去参加宴会。直到深夜,我才抽空去杂货市场买了装备、风衣和绘画工具。第二天早上6点出发,整整走了一天,我领略了西藏高原的风土和荒凉。
第一站住宿的县城海拔4800米,幸好我还没有高原反应,但睡不到两个小时就醒了。孤灯之下,回顾家族往事,反思我的经历,写了一篇《告别辉煌,走向荒凉》。几十年来,我在辉煌光环和负面阴影下度过,这种反复交替使我非常困惑,但是在西藏这片宁静的天空和雪山之下,我感受到了新的希望。
第二天快到达冈仁波齐的时候,金书记对我说,每一位第一次到冈仁波齐山前的人,十有八九是看不到它的,山脉会被一片云遮起来。果然,我们到达时,山的那边,白茫茫一片,我目不转睛盯着那片云,直到冈仁波齐的主峰涌出云层,我非常激动,几十年来,对亲人的所有感情都与云雾共同融化到山峰里去了。
我触景生情,速写本上,《初见冈仁波齐》诞生了。随后,金书记带我到冈仁波齐所属的普兰县,并对我讲述了新中国成立初期,解放军先遣队历经艰险奔赴中尼边境的英雄事迹。
普兰县先遣队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我,我想在普兰县进山山谷的山崖上画一幅壁画纪念他们,永远留在山体上。我的画稿是一幅巨大的冈仁波齐,画中太阳有170个火焰的光芒代表170个战士,还有代表众神的天上星辰。金书记和普兰县县长全力支持,为我们依山架设了70米高脚手架,用作第二年画画用。创作手法与敦煌第一幅岩体壁画相同,晚上用投影仪将线稿打在山体上,勾好线以后第二天喷颜色,这样就完成了在巨大画面上的定位。这是母亲弥留之际指引我的灵感。
第二年的12月底,我们到达普兰县做准备工作,并在河床对面山体上架起了爱普生最大的投影仪,把线稿打到数百米对面山体做实验。第二天,团队安排压缩空气机开展涂色作业,由8名战士合力抬着发电机,徒步踩过冰河,才完成了第一次投影、喷绘实验。我们预计第二年完成,这是冈仁波齐本命年马年。后来,由于各种原因,这项工作停顿了,这是我对冈仁波齐的亏欠。
2023年,在北京的一个聚会上,我与金书记久别重逢,包括陈泠和很多当年的援藏人士也都在场。我深切回顾自己对冈仁波齐的感情和眷恋,并向大家汇报了在浙江音乐学院的教研工作。同时,我提出在2024年与冈仁波齐相识10周年时,完成一组雪山音乐绘画系列的创作,大家都非常高兴。
因为感染新冠,我的身体出现健康问题,同时又要筹备纪念父亲诞辰120周年、母亲诞辰百年的相关活动,这个计划搁置了,但一定会完成,这是我对冈仁波齐的承诺。
(《人民周刊》2024年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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