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国散文学会举办爱情专题征文赛,我一篇《四十年的寻觅》侥幸获奖,受邀参加颁奖活动。
清晨,越过碧绿如潭的都柳江,出得三都自治县城,四围便是山,满眼全是绿,汽车如同在绿色海洋里航行,沿着平整的柏油路一路攀登,直奔卯坡。
这是一块神奇的土地,有会自然落下蛋形巨石的“产蛋崖”,有能够预报刮风下雨的“晴雨石”,有黑夜发光的“月亮树”,有会跳舞的“风流草”。至今没有一个说服人的科学解释,更引得人们寻幽探胜,络绎于途。而最吸引人的还是去赶水族的卯节——古老的情人节。
高地平坝子里玉米正拔节生长,更见梯田处处,水稻郁郁青青。这在过去的贵州是难得一见的。贵州多山,素有“地无三尺平”,“九山半水半分田”之说,许多地方几乎没有整块的耕地可言。我曾经追踪人民解放军解放贵州的脚步来过此地,60年前,这里许多地方田地不是按亩计算,而是按庄稼的棵数计算的。其贫瘠困窘可想而知。今天已不可同日而语,从县城到九阡的水各卯坡,百里山路百里良田,生产条件得到改善,山水却依然秀美。当年,黔南、桂北还是反动军队残余和土匪为害甚烈的地方,贵定、都匀、麻江地区曾经有过反复、激烈的剿匪战斗,而水族聚居的三都却相对平静,水族老乡多拥护和帮助人民解放军,匪首中更没有水族人。这是一个怎样的民族?
走近水各寨,只听长号冲天长鸣,芦笙响起,曲调绵绵,富有韵律,尤其是铜鼓敲响,“嗡嗡”共鸣,声音清越悠长,叫人怦然心动,不由得想起陆游的诗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村寨中多是木结构的房屋,留下了风雨剥蚀的痕迹,刻记下历史的沧桑。村边一处木屋旁有一方水塘,不大,却满塘绿荷,数茎白色莲花,令人眼前为之一亮。这是野趣,这是天生的美丽、清纯,大不同于公园里的亭榭楼台间所见。人们不禁驻足流连,不知道还有什么奇异的发现在等待我们。
果然,一转出村寨,眼前豁然开朗。田野平畴间,矗起一座青山,山不很高,浑然如丘。满山的花伞,似繁花盛开,蜿蜒直达山顶。远看,烂漫一片;近看,人流如潮涌动,蔚为壮观。这就是卯坡,这就是爱情的圣山!这人流,这欢快,这热烈,与村寨中的幽静,自是另一番景象了。每年春耕春种结束,庄稼旺盛生长,水族便迎来了欢乐的卯节,青年男女聚集在卯坡,唱起情歌,寻找自己的意中人。
我们随着人流,沿着石阶,向卯坡顶上走去。
满山是人,这节日不只属于爱情,不只属于青年,似乎所有水族人都来到了这里,这是水族全民族的狂欢节!
尽管卯坡热闹非凡,有如庙会、集市,但是,青青树下,花草丛中,两两双双青年男女,四目相视,含情脉脉,轻言细语,沉醉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我们窥见,真的是窥见,只是一瞥就立刻转过头去。怕因为我们失礼搅扰了那美妙的、神圣的时刻。而青年男女偶一回眸,满脸漫散盈盈喜色,眸子里水汪汪的,情意无限,甚或虹膜充血,激情四射,透露出他们的心里好甜!
山坡上,岩石旁,还聚集着许多中年妇女,也有老年妇女,她们像年轻姑娘们一样,节日盛装,穿着浅蓝色的上衣,袖口和衣襟上镶着好看的花边,戴着银饰,既俏丽,又雍容华贵。他们三五一群,结伴而来,亲密地喁喁交谈,或开怀地看着欢乐的人群。显然,她们不像姑娘们为寻找和结识爱情而来,她们也热衷于卯节,所为何来?
一路走,一路看,融进卯节的欢乐里,忘记了年龄,忘记了劳累,不觉登上了卯坡之顶。山巅上有一个雪白的圆柱,擎天而立,在墨绿的群山间,十分耀眼。上面有几个水书大字。水书是水族独有的至今还在使用的文字,是可与甲骨文媲美的最古老的象形文字。人们告诉我们,这白柱可以避邪祈福,那水书当是相关的文字符号,令人肃然起敬。雪白的石柱,周围的雕栏,没有污渍,没有刻画,没有许多旅游景点常有的“某某到此一游”的“乾隆遗风”。这再次表露出古朴的民风,显示出对爱情的尊重。
我们穿过不断涌向山来的人群,一步步走下山去。正是伏天,又是骄阳当顶,热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这时才记起了自己已不再年轻,不适宜登山,为预防中暑,赶紧来到寨门口的牌坊下歇息。我和老伴并排坐在牌坊的横木上,老伴给我吃了药片,为我号脉,留心观察我的反应。
山间凉风习习,稍解暑热。只见一对中年夫妇走了过来,看来也是赶卯节的。他们穿着水族节日盛装,满脸喜庆。女的撑着花伞,时时注意为男人遮挡炽热的阳光。他们已经从我们身边走过,忽然又回身转来,在我们面前梭巡,那男老乡不时举起相机比划。我们以为他们看中了这座牌坊,打算在这里留影。于是,站起身来邀请说:“你们是想在这里照相留影吗?我们让地方给你们!”
男老乡略显羞涩地说:“不。我们看你们这般恩爱,想给你们照张相留个纪念,可以吗?”
他是那样真诚,那样郑重其事,我连忙回答说:“谢谢!你要觉得好,你就随意照吧。”接着,邀请说:“我们一起坐一坐吧。”
他们夫妇欣然应邀。男老乡说:“你们是外地的吧,也来赶卯节?”
“是的,特意来过节的。”
男老乡关切地问:“看来,你们已经去过了卯坡,感觉怎么样?”
“很热闹,很感动,简直是心灵震撼!到了卯坡,感到这里的老乡最懂得什么是爱情。”
男老乡点点头,自豪地说:“卯坡只有我们水族有!卯节只有我们水族过!卯坡见证男女、夫妻的恩爱;卯节激发男女、夫妻的欢喜!”
“听说在卯坡上订下的承诺天长地久!”
男老乡笑了笑说:“应该如此啊!我告诉你们几个卯坡上发生的故事吧。人们都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最理想的,最感人的。有一对青年男女,在卯坡上相识相爱了,随着改革开放大潮,男青年走出大山到外地打工了,他答应姑娘,过年的卯节还在卯坡相会。第二年的卯节,姑娘如约来到卯坡,但是,小伙子没有来。又过了一年,小伙子还是没有来。第三年里,姑娘的伙伴们同声谴责男青年,劝姑娘不要再傻等了。但是,姑娘还是在卯节里来到卯坡,在当年相识男青年的地方守候。天快黑了,姑娘的伙伴们要拉她离去,突然,那个男青年出现了。他是跑着赶到姑娘面前的。姑娘喜极而泣,男青年坦诚抱歉说,第一年想混个人样子再回来见你,没有办到,没有脸回来;第二年在外面站住了脚,觉得有面子了。但是,外面的世界的确很精彩,外面的姑娘也很有诱惑力。一犹豫,一蹉跎,错过了卯节,没有回来;第三年经过比较,觉得卯坡上的第一次爱情才最珍贵,那叫情不自禁,那才真正令人灵魂震颤,细胞‘跳舞’!外面的姑娘再好,但只有卯坡上家乡的姑娘最动心,最‘过电’,最可靠!如今,我学得一身技艺,衣兜里也有了几些钱,想为振兴家乡做一点贡献。”
老乡的叙述像诗,是他早已酝酿成篇了,但是,这故事无疑是真实的。
老乡是一个善谈的人,接着娓娓说道:“‘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然而,‘有情人难成眷属’,也是常常会有的。这是一个老一辈人的故事了。有一个老婆婆,年年都来卯坡,几十年来,年年如此。她不是来寻找爱情,也不是等待意中人。那时,老婆婆还是年轻姑娘,水族寨子里来了剿匪、土地改革工作队。姑娘为工作队的同志带路访贫问苦、上山剿匪。一来二去,姑娘爱上了一个工作队员。那青年也喜欢这个水族姑娘。但是,工作队有纪律,不允许谈恋爱,尤其不允许和当地姑娘谈恋爱。这当然是为了避免因为感情影响政策的事情发生。不近人情,却是为了顺利完成土地改革的需要,是当时当地社会条件不得不如此。可是,姑娘爱得执着,爱得热烈,几乎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那青年真心实意地对姑娘说:‘工作不允许我留在这里,我是一个到处为家的人,我不是一个你可以许托终身的人,我不能够耽误你!’不久,那青年便调离了水族寨子。过了许久,姑娘也成家了,但始终不忘那个有情有义的汉子。‘有情人难成眷属’,始终不能忘情,始终不能如愿,但是,那份情,那份爱,留下了彼此美好的回忆,留下了彼此永远的祝福。她年年都来卯坡,也许正是为了那难忘的、年轻时的记忆!”
我不知道今天在卯坡上看到的那些中年、老年妇女中,有没有这位老婆婆,但是,我看到了那些可敬的妇女对于爱和美的追求。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爱情的寄托,即使不是配偶,也必定是纯洁无瑕。
我问道:“那你们二位的故事呢?”
老乡哈哈大笑说:“我们嘛,‘有情人终成眷属’,‘有情人难成眷属’,我们都经过。爱情,姻缘,只有好好,恼恼,欢欢,闹闹,甚至打打,骂骂,彼此嫌弃,又彼此舍不得,这才经得住考验,可以信赖,地久天长!”
这是生命的感悟,心灵的净化,幸福的体认。在卯坡、卯节,在此时此地,尤其令人深深震撼。我还想要深问,但是,老乡站起身说:“好了,话说多了,就此打住。难得萍水相逢,交了个朋友!我们还要在去年同一时刻赶到卯坡那个属于我们的地方去!”
来不及问他们的姓名,他们夫妇已相亲相携向卯坡走去。冲着这对水族乡村智者前行的背影,我挥手再挥手……
三都,藏在深山人未识,人们甚至不知道有一个水族,卯节更闻所未闻。如今,贵阳至广州的高铁经停这里,这里向全世界发出了邀请:欢迎你到这方来!何等气派!于是,我又见那花伞满山,听见那铜鼓悠扬,回味起那九阡的米酒、大碗的糯米饭、大块的肉,回味起那清醇的泥土芳香。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毛泽东诗词研究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第三届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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