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泰山之巅的夜晚。泰山之行,看日出之外,我更期待观赏星斗满布的岱顶夜色。
岱顶的夜晚热闹得如天上的街市。预告说夜里气温会骤降,但人们似乎并不在意,露天张罗铺盖,要“天当被、地当床”地在泰山之巅等待日出。
我沿着石阶,来到“唐摩崖”前。石刻是泰山的雄浑历史,凡有石头处定有石刻显现,有洋洋千言的巨制,也有盈盈方寸的小品。大观峰上削崖为碑,刻满历代书法。“壁立万仞”“与国同安”“置身霄汉”,字体硕大而鲜亮,夜色里依旧轩昂。
我是来寻找“星辰可摘”的。我研究天文的朋友数年前在岱顶用了三天时间拍到一张星图。那是以“星辰可摘”石刻为近景构图拍摄的,“星”星辉映,饶有趣味。我想找到这个石刻,以它为参照看星空,但盘桓好久也没见到,只好请教一旁租衣服的中年男子。那人得意地拿起照灯,把一束强光打在碑刻密集的山体角落,一块调皮的石头向外歪了一点,中下部分就是“星辰可摘”四个字。它字体不大、笔画纤细,在那些雄壮的石刻丛林里显得单薄。这样一幅不起眼的石刻,竟出现在泰山纪念币上,似乎在告诉我们岱顶的星空是多么宝贵的财富。
此处人喧灯闪,星辰没有我期待的明亮。我便向更暗处走去,以那些明亮的星为坐标,参照着辨认岱顶的星空。再往前的路通往瞻鲁台,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一棵棵树下,一块块大石头边,到处是坐着、躺着等日出的人。此处风大,人却特别多,他们一定知道,这里是看日出的上佳地点。
几个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挤在一起快乐地哼着歌曲。有个男孩正在狭窄的石缝里铺防潮垫。他说他们从安徽趁周末坐火车赶过来,下午爬山到山顶,明天看完日出再赶回去。一起来的是四个男孩两个女孩。女孩被安排在最安全舒适的石头缝中。我听铺防潮垫的男孩说话有点鼻塞,嘱咐他晚上注意保暖,别感冒。他笑着说:“来之前已经感冒了,为看日出,这点感冒能克服。”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住宾馆。男孩说:“宾馆订不上。再说,父母挣钱不容易,我们不想那么奢侈。年轻人嘛,吃点苦正好挑战一下自己。”几个年轻人也无限骄傲地齐声应和着。那一刻我非常感动,这群充满朝气的孩子,是泰山顶上最美的星辰。
继续前行中,风愈发大了。在一块陡峭的石头边,一盏自带的明灯下,一个看起来三十来岁的男士正在做晚餐。他正在摆弄一盒自动加热的米饭,另一个饭盒里有从家里带来的咸菜。旁边一个男士悠闲地用手机语音对话,听得出他在幸福地炫耀自己在泰山之巅过夜。做饭的男子热情地招呼我一起吃饭。“就是奔着日出来的,看了泰山的日出就没有遗憾了。泰山,五岳之尊嘛。”在他看来,泰山的日出不单纯是一场日出,更是一种别样的人生仪式。看过了泰山的日出,此后的每一个日子都不同了。是啊,泰山的日出每天都能吸引成千上万人一步步攀爬而来,确实已经超越了它单纯作为自然风光的意义。这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呢?是从古老历史长河的源头就如此,还是在一代代人的顶礼膜拜中越来越深的?
我还碰到一群从天津来的大学生,他们宿舍六个人约定,让泰山见证青春。这是一次挑战,更是一次集体成人礼。靠我最近的男生给我看他们携带的国旗,那是一面还没有启封的崭新的国旗。他们说要在明天日出的时候,让第一缕阳光照在国旗鲜艳的红色上,这将是他们人生里最隆重的时刻。
那天的登山老早就停止了预约。从下午到夜里,一直有人攀爬在泰山的石阶上。到凌晨,数以万计的人汇聚泰山之巅,共同盼望日出东方。在这样的人数面前,山上宾馆的床位只是杯水车薪,更多的人选择在岱顶的冷风中露宿迎接日出。他们迎接的已经不是自然的日出,而是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遗产的泰山上的日出,也是他们自己精神世界的日出。在这样的冷风中露宿所经受和感悟的,所迎接和开启的,定然意义非凡。
这些夜宿岱顶的人,年轻人居多。眼前这些夜行山路、夜宿山巅的人,让我看到了一股迎战困难、期待明天的精神。似乎没有哪一座山的日出能像泰山的日出这样,让人们面对新的一天鼓起无尽的乐观和希望。
夜已深,山顶的灯光熄了一些。我再次抬头看苍穹,那些闪耀的星辰比刚才更硕大明亮。就像山上的人们,他们洋溢着的向上的生机,在岱顶的夜风中熠熠生辉。
《 人民日报 》( 2024年06月03日 第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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