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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边

郭文斌    2024-05-23 11:09:53    人民日报

每次回家,当车子从葫芦河大坝上开过,我就会想到我的童年。

小时候,我和川娃喜欢趴在玉米秆搭成的房子里,看着永远不知疲倦的葫芦河水,心想,这些水是怎么来的呢,怎么就流个不停呢,它不累吗,哪儿是它的眼,哪儿是它的手,哪儿是它的脚呢?它这么匆忙地赶路,是要流向何方呢?又是要去寻找什么呢?

川娃家的玉米地就在河边,被无边无际的苜蓿地包围着。玉米收成后,我们两人就用玉米秆在河边搭房子,再在里面横放两捆玉米,就是我们的炕。自己搭的房子有一种特别的美,玉米秆散发着太阳的香味,也散发着葫芦河水的气息。父亲说,玉米从一粒种子长成人那么高,除了吃阳光、吃地气、吃肥料,还喝河水。

逢到旱年,这河水就更显得金贵。看着一河边的人,挑水浇田,川娃就会得意地说:“还是我爷爷有眼光,把院子打在河边。”我反驳:“可是逢到发大水,也危险啊!”只见川娃眼里的光芒一下子蔫了:“是啊……”有一年,河水涨起来,就淹到他家炕头,把一窝鸡全卷走了,他娘哇哇地哭了两三天呢!

后来,要打坝了,这片玉米地也要没了。眼看着一条活泼可爱的河里多出来一个大坝,熟悉的景象不再,让人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大坝打成那天,村里人敲锣打鼓地欢庆,川娃爹却蹲在坝面上,望着玉米地出神。我看到他的眼里噙着泪水。但川娃的好事来了,他爹拿出补偿款,请公社里最著名的裁缝给他缝了一身新衣服,可把我眼馋坏了。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今年回家,儿子嚷着要到坝里划船,我们一家就租了一条小船,在坝里游览。当船行至川娃家玉米地的水面上时,我跟儿子说,这下面,有你爹和川娃伯伯的童年哩!

我给儿子讲自己童年的故事。

记得河坝修成后,我常和川娃在晚饭后到玉米屋,趴在玉米捆上。暮色中的河水有种说不出的神秘,对岸人家的灯光映在河水里,星星点点。蛙声像过队伍一样,一阵比一阵起劲儿。青蛙一定知道我和川娃正竖起耳朵听,才那么带劲儿地演唱。

这是秋天。

夏天的时候,我和川娃最喜欢烧玉米吃。一垄垄地找,一株株地看,找那些快成熟的玉米,烧着吃。寻个地埂,挖个灶,把玉米放在上面烧得半生不熟,饕餮一通,然后哈哈大笑,因为我们吃得满嘴满脸都是黑,变成了黑包公。

春天,最难忘的是在河边割苜蓿。盼着盼着,苜蓿从地面探出绿色的小脑袋,我们就开始拿刃子割了,割满一篮子,回去让娘给我们炒上一小碟。那个香啊,真能把人香晕!

苜蓿既带来了春天的消息,也带来了春天的恩泽。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能够吃到一碗香喷喷的苜蓿,真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享受。但苜蓿不能多吃,吃多了胀肚,往往一夜辗转难眠。

终于有一天,苜蓿老得不能吃了,我们就割来喂牛。喂牛的时候也要操心,不能让牛吃多。

有那么几天,一河滩的蓝色苜蓿花开放了,给葫芦河穿上一身蓝花裙子。蜜蜂像彩云一样覆在上面,如金的阳光经它们的翅膀折射到我和川娃的眼睛里,让我俩觉得这世界是如此甜蜜,如此光彩照人。

川娃要折一个玉米秆咀嚼,玉米秆里的汁子就像蜂蜜水一样甜。每年收玉米时,我们都会美美地咀嚼一通。但是这个季节不能,我抓住川娃的手,说:“这玉米秆折了,它身上的玉米棒不就死了吗?”川娃恳求道:“就折一个。”我说:“一个也不行,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川娃一听,缩回了伸出的手。

川娃家种玉米时,爹带了我去帮忙。往地垄里点种子时,爹说,你看这种子多神奇,一粒下土,就能长出一株玉米。一个玉米棒儿上,又结着那么多玉米,少说也有二三百粒吧。一株玉米秆上,结四个玉米棒儿,就是一千粒。一粒种子,一下子变成一千粒,神奇吧,种一得千,这就是天理。再说,只有种子,没有地力,它也长不成,没有阳光,它也长不成,没有雨水、河水,它也长不成。一粒种子,要变成一千粒种子,里面包含着多少天赐的缘分呀!

经爹这么一说,手里的玉米种子一下子神奇起来。再往犁沟里点时,我就多了一份感动和珍惜。

在玉米屋里玩够了,就开始“渡江”。这是我与川娃常玩的一个游戏,因为那时候,我们都特别喜欢《渡江侦察记》这部电影,都崇拜李连长。于是我们俩交换着扮演李连长。只不过,在我与川娃的游戏里,枪是玉米秆做的,帽子是柳枝做的。

“首长,赶快打信号,红色,三发!”

随着声声“炮响”,我与川娃的“渡江”开始了!

江面上全是“船只”,那是我和川娃用玉米秆扎的……

如今,随着将台堡红军长征会师纪念碑在葫芦河东岸落成,随着“文学之乡”落户宁夏西吉,故乡的河越来越出名了。近几年,每逢夏天,我就在这里组织“文学之乡”夏令营,一次次给孩子们讲述当年的故事,常常会把我的泪水讲下来。

夏令营里,我们也让孩子们挖锅锅灶烧土豆、烧玉米,也让孩子们在河边住帐篷、看星空、听鸟鸣、观日出、赏月色,体验乡村安静和深沉的夜色。孩子们的兴致也非常高。

小船靠岸,妻儿去爬山了,漫山遍野的杏花正在怒放。我坐在山坡上,望着葫芦河,再次想起了《渡江侦察记》的台词:

“四姐,我们要走了,我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再见面的。”李连长说。

“不管时间长短,我一定会等你的。”四姐说。

一晃五十多年,我坐在故乡的山坡上,李连长和四姐的影像再次浮现在眼前,我的鼻腔陡然一酸。五十多年,这条葫芦河,一直不停地流着。岸边的父老乡亲,大半已经归去;孙子辈们,像庄稼一样一茬一茬长起来,他们再也不用像我和川娃那样,为衣食所困,也不用像我和川娃那样,要小心地提着鞋,蹚过葫芦河,跑几十里路看一场电影。

但我并不羡慕他们,那曾是属于我们那代人的日子,是我们的生活,是我们的课堂,是我们的童年……

 

《 人民日报 》( 2024年05月22日   第 20 版)

(责编:张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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