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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西的小河

李骏虎    2024-04-24 16:13:50    人民日报

对于晋南农村长大的我来说,汾河曾是一个传说,就像黄河和长江一样。

小孩子们经常听长辈说起,刚刚赶着马车从河西拉了一趟炭回来,“水可大啦,望也望不到边!”他们不住赞叹。

小孩子们在不远处玩耍,看似不经意,实际上支棱着耳朵一字不落都听进了心里。但我们不羡慕,因为有村西的那条小河就够玩了。对于我们来说,十里之外的汾河太遥远了。

直到十年后,我到了省城太原求学。有一天,我忽然就明白过来,原来我们村西的那条小河就是汾河的支流。它向西流淌,是因为汾河在西边,它要投入汾河的怀抱。并且,在回忆祖母的讲述中,我对那条小河的感知更加清晰——那条小河流经宽阔的河谷底部,与地面有十多米的落差,河谷两岸遥遥相望,足有一二百米远。

祖母讲过,我们的村庄最初就建在河边,周围垒着一圈又高又厚的石头墙。到了汛期,汹涌的河水在围墙外不断上涨,眼看快要跟墙头齐平,却很神奇地不再上升。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奇景:村墙外是汪洋大水,村墙里鸡鸣犬吠、烟火照常。

回忆让我无法平静。试想如果村西那条作为支流的小河都曾经奔腾咆哮,冲刷出一两百米宽的河谷,它所注入的汾河该是何其浩大啊!汾河绵延七百多公里,有一百多条大小支流,号称“百纳汾水”,这是怎样壮阔的一条大河啊!

很快,我就从史料中领略到了汾河的气魄。史料记载,距今两千一百多年前,汉武帝刘彻的船队由黄河河口进入汾河,来到河东汾阴(今山西省万荣县)祭祀后土,之后乘坐高大的楼船泛舟汾水,饮宴中流。时值秋后,洪波涌起,烟水浩渺,汉武帝诗兴大发而作《秋风辞》:“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这就是汾河“棹歌素波”美誉的由来。

作为这样一条浩瀚大河的支流,我们村西那条小河曾经应该也是可以行舟走船的吧。而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它是连名字也没有的。它是沿河各个村庄的天然界河,流经上游杜村时就叫杜村河,流经我们李村时就叫李村河,而村里的人们谈起它时只叫它“河”。两个下地干活的人碰上,一个问:“到哪里干活去呀?”一个回答:“河里。”——不是下河的意思,是把河谷和河岸上的土地统称为“河里”。

河里实在是我们这些放牛娃的乐园。夏天的时候,浅浅的河水被阳光晒得像温暖的被窝,我们在水里欢快地扑腾,大呼小叫打水仗。岸边露出水面的石头上,婶子大娘们把泡好的皂荚裹在粗布床单里,抡起捣衣杵使劲地砸,“嗵嗵嗵”此起彼伏响彻河谷。说笑声中,婶子大娘们揉搓好衣物,抖起来铺在水面上拽几下,衣服就被水流冲洗干净了。再叫个同伴合力拧干,抖开铺到岸边的草地上,小风儿吹着,不消一会儿,衣服就干了。

离我们游泳的地方不远的下游,大人们说那里有一眼深井。那里是小孩的禁区,却是个至关重要的地方。因为水深的地方正好下水泵,所以经常会有一辆拖拉机开过去,用车头发动机上的皮带带动抽水机,通过一条黑色胶皮管把河水扬到十米高的河谷上去,灌溉方圆数百亩土地上的庄稼。高处看守水渠的叔伯们不时发出憨厚而响亮的笑声,很宽容地任由我们拿着一块破窗纱接在水龙头下面,捉那些在抽水机中幸存的小鱼小虾。

那可真是一幅其乐融融的田园图景啊。浇灌过的玉米地和高粱地,伴着静夜的虫鸣声,发出清晰而嘈杂的“吱吱”声。那是无数庄稼一起拔节的声音。小学语文课上,老师讲到“天籁之音”这个成语时,我无端地就会想起跟随父亲在墨黑的田野里听到的庄稼一起拔节生长的自然之音。

夕阳压山,庄稼地也快浇完了,童心未泯的叔伯们玩兴大起,跳下水去把河道上下游的泥坝口子都堵起来。柴油机的油门加到最大,一会儿工夫,被隔绝的河段就渐渐露出黑亮的河床。那些躲在水草和淤泥里的大鱼小虾们惊慌地跳跃起来,一片银光闪闪。

“把你们的大盆给咱用用,谁的盆给谁分鱼啊!”叔伯们笑嘻嘻的,挽着裤腿站在淤泥里,冲着收了晒干的衣物准备回家做饭的婶子大娘们喊。于是那些塑料大盆红红绿绿地扔过去好几个,有些鱼直接跳了进去。所以就算是在黄土高原上的北方乡村,我小时候也经常吃到鱼,虽然只是很普通的被我们称作“梆子鱼”的白鲢。

而我最喜欢吃的,是游泳的时候从岸边的水草里捞回的河虾,它们是水晶般半透明的。母亲炸完鱼,会就着锅底那点热油把河虾倒进去稍微翻炒一下,瞬间河虾就变成红色。这时候撒点盐巴放进碗里,就是最美味和富有营养的小吃。那条无名的小河,它灌溉庄稼、提供水产,养育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也给我们留下无尽的乡愁。

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童年时是没有去过汾河滩里的。因为那时候汾河有时发大水,大人们担忧我们的安危,就对汾河滩的凶险极尽渲染。数里宽的滩涂上长满了喜欢盐碱地的古老植物,银灰色的藜(灰灰菜)和水嫩的马齿苋,是家畜和割猪草的孩子们的天堂,但平坦宽阔的滩涂也会在大水突至时令人畜无处可逃。

前些年我写一部长篇小说,回忆起五六岁时在姥姥家老村子里的时光,有一个梦幻般的场景始终困扰着我。

那是一块长满皂角树的巨大湿地,阡陌纵横,沟渠交错。十几岁的小舅舅带着我们表兄弟几个去水渠里抓鱼。小舅舅高挽着裤腿站在水里,突然扑下身去抱起一条银白色的大鱼。大鱼“啪啪”甩着尾巴,小舅舅几乎要站不住了,赶紧喊我们把水桶提过去。好不容易才把鱼倒栽进水桶里,尾巴还垂在外面,一条鱼就装满了一个大水桶!

令我困惑好些年的是,那样又窄又浅的细细的水渠里,怎么会有跟成年人大腿一样粗细的大鱼呢?长大后我找小舅舅和几个表兄弟都求证过,确定那并不是梦。后来我自己明白过来,原来老村子所在的那块湿地,就是古老的汾河滩涂。大水退去后,很多巨鱼搁浅在沟渠里,成为大自然留给一方人们丰盛的馈赠。

我在太原求学那些年,坐着绿皮火车往返故乡。我在南同蒲铁路沿线上看到汾河断流,萎缩成一条细细的黑线,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晃三十多年过去,汾河公园太原段已经建成四十多公里长的景观长廊,各种珍稀的鸟类回归草木葳蕤的河畔,汾河重现“山衔落日千林紫”“沙际纷纷雁行起”的晚渡盛景。

暑假的清晨,我和女儿在沿河的塑胶跑道晨跑。歇脚的时候,在“桐叶封弟”雕像前给女儿讲当年周成王把弟弟叔虞分封到唐国的历史故事。

孩子是幸福的,汾河在她眼里一开始就是一个美好的自然与人文相谐的景区,她没有经历过我与这条河流还有那些无名的支流的生命故事。那天在汾河公园,我很想给她讲讲村边那条小河的故事,却发现无从说起。因为那条小河连个名字也没有,就像祖祖辈辈生活在河边的人们一样平凡。

汾河的一百多条支流里,有多少是这样无名的河流,它们又养育了多少代平凡的人们,谁也不知道。

 

《 人民日报 》( 2024年04月24日   第 20 版)

(责编:张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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