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芽新茶,随着一滴露珠落进竹篓。最早的春风,带来了纳溪独特的茶香。那种气韵芬芳的清气,浓浓地飘过了大江南北。
采茶女身穿蓝紫色的衣裳,聚在碧螺似的茶园里,开始了“特早茶”的采摘。而这个时候,北方还是一片萧瑟甚至皑皑白雪。
第一次听到纳溪,以为是纳西族的纳西,却原来与民族无关,而与溪水相连。“纳”带有哲学意味,而且收纳的是水,海纳百川的感觉。也有人说,“纳”或是羌语,“大”的意思。无论怎么说,都是好的意象。
去过铁观音产地安溪、黑茶产地白沙溪,现在又来到特早茶的纳溪,著名的茶产地,同带有一个“溪”,可见水的润泽多么重要。来纳溪要过一条长江,还要过一条沱江,两条大江共同构筑了纳溪的氛围。
四川泸州的纳溪茶多,到处是茶园,那茶在高高的山岗上,望着一条天上来的大江,似乎都吸入到了自己的心里。那些采茶女,一代代的,不知经过了多少辈。当年马帮踏出的茶马古道,还是那样曲曲弯弯,通向遥远的世界。
二
3月,从泸州坐了半小时的车,一路钻山过水来到梅岭。梅岭很古老,以前这里设关建寨,管辖不小的范围。不仅腊梅盛开,还有众多的古茶林。村书记胡学丰说,《茶经》就有纳溪梅岭产茶的记载。
现在,这一带山山岭岭都种满了茶树。让你觉得茶也会挑地方,那种土壤,那种温度,那种湿度,都适合自己的气韵和气质。于是茶就结伴来了,各个品种都有,自在而愉快地把自身的特点发扬光大。
我采下一根嫩芽,看那洁净光滑、细嫩中泛着黄绿的芽,禁不住放在舌尖上,立时就感到一股清爽与清香。我说,就这样新鲜着泡水喝不行吗?胡学丰也采了一芽放嘴里,说,行啊,茶是可以直接吃喝的,村里人过年就这么做。可是要想让外边的人喝上新茶,就得经过一系列加工。
胡学丰说,泸州市每年都搞茶产业技能竞赛,茶农会带上制作的新茶去“斗茶”。一是检验自己的手艺,二是互相取取经。我说,都说茶养人,梅岭的人天天被茶养着,一定长寿吧。胡学丰笑了,说,八九十岁的可不少,朱中云,101岁了。
绿色的茶园周围,是黄色的油菜花。好似农家特意织就的花布,大片地展现在蓝天下。
不大的一块水田,田里已经泛绿。一位老妇一动不动地坐在地头,望着远处的大山。她身边的女孩,时不时跟她说上一句。阳光打在她们身上,现出好看的剪影。
我上前搭讪,原来女孩是老人的孙女,大学毕业进了一家茶研所。我跟女孩说,来到纳溪,才知道特早茶,这个“特早”怎么讲?
女孩说,纳溪处在北纬二十八度线,无霜期长、回暖早、水资源丰富。每年二月初,就可以采制新茶了。实际上,在我们乡间是叫“除夕茶”的,这个“特早”,指的是在春节就能喝上新茶。这样说来,这里的农家,无论现在还是以前,都是穿着新衣享用着最新的早茶。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跟老人聊,老人听不大懂我的话,老人说的,我听着也吃力,但从一段段话语中,还是觉出这是一位有故事的老人。大概是听我夸她的家乡好,夸她身子骨硬朗,夸她年轻时一定像山茶花一样迷人,说得这位92岁的老人高兴了,才打开她心中深处的秘密。这秘密连她孙女知道得也不详细,但女孩还是一句句把我听不大懂的故事,完整地“翻译”出来了。
奶奶不是这里人,她是跟着男人来的。男人原来是“马锅头”,也就是马帮的头人。那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他从没有见过这么清纯的女子。女子家开着一个小客栈。平时她也就给父母当个下手,洗洗碗,倒倒茶。马锅头乐意到这家落脚,总会找借口要这要那,女子总是不厌其烦。马锅头很是称心,时常会带来点小礼物,都是女子稀罕的东西,不是一只发梳,就是一条丝带。后来,女子就跟着马锅头跑了。马锅头把她带回了老家,怕她再被别人拐跑,就歇业不再奔波,做起了田里的营生。
古道就在不远的山下,村里的茶也会通过古道运往永宁河口,再经永宁河入长江去往更远。村里的人,不是迫于无奈或有特别的本事,一般不会走上那条古道。因为大都是顺着古道往上去,将货物从很远的大山运过来。
女孩很欣赏奶奶当年,觉得奶奶的生命很有意味,大山的女子,就该让自己盛开一回。
女孩“翻译”的时候,还时不时地加上一两声感叹。
问女孩现在梅岭的茶都有哪些品种,女孩说有“乌牛早”“福选九号”“中黄二号”,还有“峨眉文春”什么的。这些茶都属于2月特早生种,持嫩性强,产量也高。女孩告诉我,整个梅岭有10万亩茶园,每年的产值差不多有10亿元。
听了让人欣喜,这可真是实现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愿望。
在一家家茶田里,能看到一家老小采茶的景象。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太也在忙碌,不远处是她的儿子。儿子有40多岁,一边采茶,一边和老人说话。
老人说,儿子是个孝子,天天守着自己。媳妇前些年去世了,因为家里有个老人,一直也没有合适的女人上门。
这个山头与另一个山头中间有一个缓坡,一个女子的茶田几乎就在山头上。女子叫杨云志,40来岁年纪,有两个孩子,儿子在纳溪读高中,女儿在村里上小学。
绿色的茶田层层叠叠,就像大山的纱裙。人们往往先采上边,那是阳光最先光顾的地方。采完上一层,再下到另一层,等把自家茶田全部采摘一遍,新的茶芽就又出来了。如此不断地循环采摘,直到五六月份,才告一段落。
采下的茶叶立时就会有人收走。一天下来,能采多少?云志说,怎么也要有5斤吧。早春二月出的是单芽,她还会雇上一两人帮忙,再往后,出的芽多了,雇的人会有五六个。
算下来,她每天大致有600元左右的进项。这样一个月也还是可观的。干到5月份,会有多少?云志没有说话,旁边已经有人说出来,至少七八万吧。看来这些茶农的小日子还是不错的。不仅如此,还为周边解决了不少就业问题。杨云志跟我说着话,两只手并没有一刻闲着,不一会儿,小竹篓已有了不少收获。
三
一个山坡上,小路将茶田分成两块,两个女子一人守着一块在忙着。我走进左边的茶田,跟女子打招呼,她抬起头,热情地回应我,手却在翻舞。
她将长发挽起来,用一个发卡夹着。竟然染了棕红的头发,山里的女子,也要赶一赶时髦呢!
女子是外地来帮工的,家离这里有几座大山远。她们那里没有茶园,种的都是经济林木,桃、梨、苹果啥的,所以外出打工的多。在这里一天挣个两三百元,活儿也不累,比跑到更远的城里强。女子说,等到家里的果树该收了,采茶的活也差不多做完。那个时候,这里的人还会去帮着摘果。
我说,你们一边采茶,一边可以听听“喜马拉雅”音频平台上的故事,免得寂寞。她笑了,说,这是你们来了,平时我们姐妹会聊聊家常,高兴了,也会唱一嗓子。
是吗?都唱什么呢?采茶调、川剧,什么都唱。我说能来一段吗?她小声哼唱起来:
采茶要到山上来哎,山上太阳暖洋洋哎。二月里来过新年哎,新年家家新气象哎——调子是老调,词却是新词。问她还有别的吗?我希望听到原汁原味的采茶山歌。
她果真来了一首:妹子采茶上山坡耶,坡上茶田绿油油耶,采了新茶为哪般呦,采了新茶献阿哥哟。真的是原汁原味。听我夸她唱得好,那边的女子抢过话头说,人家可是乡里民歌队的呢!哦,厉害!女子30岁出头,不白不黑,细细条条,干起活来很麻利,差不多每天都比别人多采一两斤。
我走到另一头,去跟接话头的女子打招呼。问她怎么称呼,她爽快地说,人家都叫她李嫂。李嫂的女儿考上了大学,上的就是茶学院。回来过吗?李嫂说,回来得还勤,回来就带走好多茶,说是给同学和老师分享。今年过年,女儿说,妈,我要给你个大大的惊喜。原来她带回来个男朋友。
李嫂说,那小子是城里的,对咱这大山什么都感兴趣。那时还没过春节,俩人就跟着我下田采茶了。除夕那天,家家都泡上了新茶,小伙子说家里也不缺茶,但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茶。过年了,我给他们俩一人一个大红包。我问,女儿毕业回来,是要和男朋友一同来发展吧?李嫂说,可不是,那小子家里也支持,他们几个同学已经商定,要成立一个公司,专门推广纳溪的除夕茶。
离别李嫂,顺着山坡走下去,看到水田里浮动着一群鸭,还有两只白鹭时起时伏。上到坡顶望去,是一幅壮阔的翰墨,一幅由一双双巧手绘制的锦绣。
前面就是茶马古道了,道路两旁不断传来鸟的鸣叫,那是各种鸟儿的大合唱。
下起了丝丝缕缕的小雨,茶田更绿了,周围的油菜花也更亮了。那些房屋,错落地隐在这里那里,不时传来一两声鸡鸣狗吠。
茶园是古老的文化传承,现在,经常有人顺着古道上来看山,看茶,看人们的小生活。学生们也来研学,学习茶知识、茶历史,学习如何采茶制茶。
胡学丰说,他们收获可多呢,回去还会写了作文寄过来。村民们也都把来人当成自家人,教他们采茶,让他们到家里吃饭。
从高处望去,大地像一只巨大的手,指缝间淌着一条条河流,那一圈圈旋转的茶田,像是大地美妙的指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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