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一座葡萄园苏醒的时候。
在新疆的天山南北,从低处的盆地到高处的山前戈壁,睡在土里的葡萄树依次醒来。
这时,玛纳斯的葡农都要进行一件最重要的劳作——挖葡萄。他们早早地来到山前的酒葡萄地里,用齿耙挖出在土壤中睡了一冬的葡萄树,将藤条重新搭上架子,等待它们醒过来。其实,埋在土里的葡萄树早已经睡醒了——它们在自己长长的美梦里笑醒了,被身上萌动的花芽痒痒醒了。它们等人给自己翻身、松土,等人将自己舒服地搭上桩架,好一路向着天空和盛夏攀缘。
在绝对最低气温超过零下15摄氏度的地区,葡萄树都需要冬眠,因为葡萄这种藤本植物“性不耐寒,不埋则死”(《农桑辑要》)。葡萄入冬前,不覆土防冻,就会冻伤芽眼,影响来年的结果。
所以,每年秋天,在葡萄浆果采收完成、葡萄落叶之后,就需要修剪病枝弱枝,挖沟疏垄,为葡萄树冬眠做准备。
挖葡萄和埋葡萄,是葡萄园里最繁重的活儿。种植葡萄一半的人工和成本都耗费在这两项工作上。
在吐鲁番炎热的盆地中,由着性子生长的葡萄树又长又粗,可以盘曲为巨大的一墩。把成墩的葡萄树埋进深沟里,需要消耗谈一场恋爱或跑一场马拉松的力气。在当地,这也叫“压葡萄墩”。
挖葡萄和埋葡萄都是很重的体力活儿,吐鲁番人往往需要从外面雇人来干。我在木垒就听说了一件事:白羊村的一个农民每年都在冬麦播种后把家里的农械收拾好,然后带几个人翻山到鄯善的葡萄园去打工。冬天埋葡萄,等到来年三月份,再替雇主挖葡萄。其间,吃住都在葡萄园主的家里,主妇顿顿都做拉条子拌面、手抓饭和薄皮包子。这个农民,像候鸟一样在鄯善干了七八年挖、埋葡萄的活儿。挖葡萄时手握坎土曼,秋天在自己的农田里,再换成铁锨、头和镰刀。鄯善几乎家家都有葡萄园,有干不完的活儿,葡萄挖出来后,还要上架、清沟呢。葡萄成熟时,男人女人弹起乐器,跳起麦西来甫舞。有时,男主人支着脑袋,盘腿坐在葡萄架下,什么都不想,又好像,在想没人知道的最甜蜜的事儿。那个农民越来越觉得,他们过的是世上最美好的生活。几年后,他真的留在了鄯善,娶了一个漂亮的鄯善姑娘,后来也有了一个自己的葡萄园。
埋葡萄,首先要把葡萄从架上取下来,顺着沟垄,把葡萄藤放进下面的沟槽中。长到一定年龄的葡萄树也有腰骨,有时要用脚踩进沟里。所有葡萄藤的根部都是一个深沟,这个深沟就是让葡萄睡觉的。葡萄躺在沟里过冬,要压着。直接用土埋不行,因为葡萄藤都比较粗,它跷着腿,还侧着身,睡不平展。这就需要用一种草先把它苫着,上面再覆盖厚厚的土层。这样,葡萄才能在舒服透气又保暖的环境中,进行五六个月的漫长冬眠。
从前,在新疆的戈壁滩上,一到秋天刮大风的时候总能看到一种草。这种草圆圆的一蓬,非常轻,风一刮,根就断了,一大团一大团的,顺风滚,常常滚到人家的墙根下或者树下才停住。这种草就是最适合拿来苫葡萄的风滚草。
种葡萄的人常常用木杈、铁杈,追着风滚草跑。这种草到处跑的过程中,把自己的种子散播得到处都是。人追上了,就用木杈插上,举着,装到车上。装车回来后,要把它们压扁,压成一个一米见方的草垫子,然后把草垫子盖到葡萄上。上面的土不能压得太厚,也不能压得太实,要留点透气的地方。葡萄睡觉,也需要呼吸。既不能冻着,也不能热着,跟人睡觉一样。后来有了编织好的草帘子,多半是稻草,也可以用这种草帘子来苫葡萄,有些地方还用玉米秸秆盖葡萄。
葡萄压好后,会在漆黑而又温暖的土壤中安心地睡一觉,做一个冬天的梦。等到春天天气暖和了,种葡萄的人把上层的土铲掉,再把草小心地揭开,葡萄就出来了。
一个冬天,新疆的葡萄成排成列地在一个个村庄的庭院里睡觉。别的树都站着,只有葡萄树舒服地躺下来,侧着身体。这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睡眠。
人在土地上做梦,葡萄在土地下做梦。葡萄的梦唤醒了人的梦。
现在不再需要风滚草来苫葡萄了,塑料布就能苫住上万亩的葡萄地。然而,每年挖葡萄和埋葡萄这两件事还是让人忙活。
在玛纳斯的尼雅葡萄园中,刚从土里搂出来的葡萄藤,简直如朽木死灰,看起来,只能当作枯柴烧了。葡农掸去上面的黏土,只见葡萄的枯皮下竟已发出粒粒新芽。一株葡萄,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年年朽而年年获得新生,芳华重现。
苏醒的葡萄树再度枝叶青翠,硕果累累。它们甜美的果实经由酿酒师的点化,发酵陈酿为一杯杯美酒。这是葡萄的又一次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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