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来,我记不清有多少次重回老院。不知为什么,只要路过前门,脚就会往东一拐,情不自禁地走进紧靠前门火车站的那条老街,一直走到老院。
这是一座叫“粤东会馆”的清代三进老院。以前,在这条老街上一共有六座老会馆,如今仅存粤东和临汾两座。在这座大院里,我住了二十一年。二十一岁那年夏天,我离开大院,去了北大荒。人生最初的这二十一年,留给我的记忆最深,因为这二十一年包含了我生命中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期,自然是以后的岁月尤其是年老之后日渐衰残的日子无法匹敌的。这段时光就像是刀刻在石头上的篆印,岁月长在树木里的年轮,很难被时间的流水冲刷殆尽。
记得阔别多年第一次重回老院,是2003年的冬天。那时候,老街尚未改造,老院尚未拆迁,依旧是我小时候见到的模样。尽管有些破旧,老院却如风雨故人,那样亲切,在寒风中迎着我。
其实,那时老院已经有了不少变化。二道门金钱瓦骑墙的外墙,已经没有了;二道门内的影壁和旁边高大的石碑,也没有了。记忆中,晚上影壁遮住月光和灯光,四周幽暗。夏天,我们把捉到的萤火虫放进小玻璃瓶里,然后拿着瓶子,绕着影壁和石碑跑,为了看萤火虫到底能有多亮。绕着影壁和石碑疯跑时的呼叫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二道门前甬道旁的水井,更是早就没有了。那是挖进地下的一个一人多高的深坑,里面布满全院自来水的水表和总阀门,上面盖着一块大木板。小时候捉迷藏,我们常常跳进去,藏起来,像电影《地道战》里的情景。
院里面,那三棵前清留下来的老枣树不复存在,盖起了好多小房子。记得从前,秋天一到,我们天天仰着脖子盼着枣红。终于等到枣熟,一帮孩子爬上树,挥动竹竿打枣,打得马牙枣如红雨从天而落,砸在捡枣的孩子的头上、身上,大家欢快地大呼小叫。枣落一地,但谁也不会私自拿回家,我们端着洗脸盆,一盆盆地给各家送去。盼枣、打枣、送枣——秋天的三部曲这才算曲终奏雅。
老院最里面的三间东厢房,就是我家。房前的那棵老槐树还在,树干嶙峋,枝叶凋零。那三间房,原来是主人家的厨房。记得我家刚搬进来时,紧靠南边的灶台还在。拆除灶台的时候,父亲发现里面藏有几块金晃晃的东西,以为是金条,拿到店里去卖,人家告诉,不是金子,是黄铜。原来是当年主人家为了吉利,特意埋在灶台里的。
老街坊不少还在,见到我很高兴,纷纷走出屋,问这问那,毕竟他们是看着我长大的。一位老街坊陪我来到这三间老屋前,告诉我现在这里住着一位外地来的画家。有意思的是,房檐下紧靠墙角挂着一个竹篮,那是当年我妈夏秋两季装菜的老物件。它灰不溜秋、破旧不堪,像一只巨大的壁虎攀附在那里,顽固地眺望着从前的时光。
房门紧锁,我扶着门窗往屋里看,三间房子的隔扇已经打开。记忆中,墙上贴着我儿时最喜欢的哈琼文的年画《祖国万岁》;我在床上和弟弟演着八路军打日本鬼子的节目,打得不可开交;读高中时,几乎每个周末的下午,在饭桌前,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和我面对面坐着,天马行空,一聊聊一个下午;寒冬的夜晚,秫秸纸糊的顶棚上,耗子大爷肆无忌惮地四下乱窜,咬噬着上面的干糨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像走马灯一样,那些画面一一浮现。而眼前,满地满墙都是国画和书法,轻薄的宣纸飘飘忽忽。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老院,有时是我自己,有时是和朋友或者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一起,有时带着参加文学活动的读者。老院仿佛有什么魔力,吸引着我和这些朋友。
有一次,我来到老院前,发现老门旁边新开了一扇大门。老门黑漆,斑驳脱落;新门红漆,鲜亮耀眼。一新一旧,一红一黑,相互对峙,如在布莱希特的话剧中,有了历史跨越的间离效果。
只是新门紧锁,进不去,只好叩开老门。迎我的是位老街坊,她告诉我院子大多已经拆了,盖起了新房,只有他们东跨院的几家老街坊还在,所以保留下了老门,便于老街坊出入。我遗憾地说:“那我没法子进院子里看看了。”她笑着说:“先到我家去吧!”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有人大喊:“谁啊,这么大动静?”这位老街坊对后面喊话的人说:“不是外人,是复兴来了!”走近一看,是牛子妈,她看见我,笑着冲我摆手,让我进了她家。我感觉是那样的温馨,就像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爬上了房,踩得她家的房顶砰砰直响,她跑出屋,冲着我们高声大喊一样。过去的一切,是那么亲切。那时候,她多么年轻,牛子和我还都是一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的小屁孩。
老街坊麻利儿地把床上的褥子翻了起来,让我踩在床板上,从她家的后窗翻进老院。院子原来的格局没有变,只是全部翻盖成新房。人去屋空,没有任何杂物堆积的院子,显得更为幽深,仿佛比小时候的院子大了许多。没有了以往的烟火气,空旷的院子像搬空了所有道具的舞台,显得清冷。
甬道最里面的东头是我家的那三间房子:灰瓦,红门,绿窗;地砖,窗台,房檐;清风,朗日,花香。日子好像定格在往昔。房门虚掩,我推门走了进去,除墙角堆放着管道之类的东西,屋里空荡荡的。我却似乎能看到屋中央煤火炉升腾起淡蓝色的火苗,闻到炝锅的葱花味儿和炉盘上烤窝头片的焦香。
走出家门,站在空无一人的老院里,望着四周曾经熟悉的一切,我仿佛看到岁月留下的影像,听到时光流逝的声音。多少孩提的欢乐、少年的忧伤、青春期如春潮翻滚的多愁善感,都曾在这里漫溢。多少人来人往、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都成为错综交织的老院记忆。
我折回,又从老街坊家的后窗翻进。我走出屋子,来到大门前,那一道足有十来米长的宽敞过廊,没有一点变化,大白天的,依旧黑洞洞的。过廊里没有灯,以前晚上回家,从这里穿过时感觉十分可怕。过廊一侧有两间房,另一侧是一面白墙。人们在墙左下方的一角抹上水泥,又用黑漆涂了一遍又一遍,自制成一块小黑板,我曾在上面用粉笔写字。居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小黑板还在,我的字迹也依然清晰,仿佛时光回溯。
忽然,我想起沈从文阔别故乡十五年后重回湘西时,曾经写过一段话:“我仿佛触着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真的,那一刻,我的心里也软和得很。
五年前的夏天,两个小孙子从美国回北京,我特意带他们去看看老院,看看他们的根,那是爷爷像他们这样大的时候住过的地方。这一次,红漆大门敞开着,我们径直走进,一直走到最里面。曾经是我家的那三间东厢房,已经成了一家公司的办公室,窗外的空调机呼呼地响着。里面有人走了出来,很客气地把我们请出老院。
有意思的是,正是五十一年前的这一天,我离开家去北大荒。那天清早,怕分别时父母伤心,我没有让他们送,独自一个人去北京火车站。刚走出家门,隔壁的张大爷就走到我的面前,递给我一个蓝色的小布包,里面包着黄土,嘱咐我到了那边若水土不服,就用点儿这土冲水喝。
去年冬天,我再一次回到老院。红漆大门紧闭,黑漆老门敞开着。但是,我没有走进去。我已经老了,腿脚不利索了,难以再从老街坊家的后窗翻进院里。在老院前,我站了好久。记得以前,老院大门西侧的外墙上,有一个报栏,邮递员每天都会用糨糊往上面贴一张当日的报纸,贴的报纸多了,便是厚厚的一层,没有人揭去卖废品。如今,新门占据了这段墙的位置。报栏留在了梦中,一切都在梦中。
我站在那里画了一张速写。老街上,没有一个人,只有老院的两扇大门和我静静相对。有风吹过,阳光的斑点打在我的画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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