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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灵

何红梅    2024-02-04 23:54:36    《人民周刊》

人心就是一部投影仪,往往心里喜欢什么,就投射出什么。

比如我喜欢看植物。在城市里无论春夏秋冬,有闲时我都会避开人群,不是看花就是看树,到了秋冬,花事凋零时更是死心塌地看树。经常一个人仰着脖子站在树下一看就是半天。就这么一年一年看下来,看得久了,再看那些沉默不语的树,竟像在看老朋友。

按说山中的树和城市的树应该没什么区别,都是树,本质朴实、沉默,将根踏踏实实扎进泥土,都是一样忠于本心在活。可细究起来就是不一样。在自然中生长的树才更像一棵真正的树,就像自然中因为有树才更像自然一样。自然是它,它是自然,所以更有深意,更耐看。此刻你看眼前,山野里的银杏背倚山峦、根植大地,田野肃穆,天地辽阔中一股子宝相庄严的气势,简直就像镀了金的菩萨,仿佛整座山、整个自然都成了它的庙宇。那通身金黄的叶子像无字的经书,风过处念念有声向着田野大地飞舞,回家一样安然躺卧到泥土的怀抱。我敢说这样的意境,在城市绝难看到。城市里的树都是背井离乡的树,硬生生站在规定好的地方,身边是高楼大厦,脚下是车水马龙,好不容易一季轮回叶落归根,触摸的却是坚硬的水泥,风一吹慌慌张张,东滚西爬不知归依何处,活像一个流浪漂泊的人找不到家。

这里我提到的山是湖北省钟祥市客店的山,跟天下的山一样,弯多。山路十八弯,一弯又一弯地过去,总有一棵乌桕树迎接我,像得信来提前等我回家的亲人,给我一种猝不及防的惊喜。更妙的是,那些乌桕树一律枝干遒劲、婉若游龙,赤红的叶子如同一个人赤诚的情怀,田间地头那么随意一站,便站出一身的风骨。如果说山中银杏树是得道的菩萨,那么山中的乌桕树则是性情难改的闲云野鹤。它天生野性,喜光、喜水、喜生于田埂上池塘边,也不结伴成群,惯于独来独往,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农人嫌弃它扭捏不成材,没有实用价值,文人偏偏无比青睐钟情,古有李渔、文震亨、陆游、白居易,近有周作人都为它留下不少笔墨。不过嫌弃也好青睐也罢,那是人的事,与树无干,千百年它还是它,临风旷野,守望故乡,亘古不变。古人为什么又称乌桕树为“故乡树”,想必就是这个原因吧。

“醉中忘却来时路,借问行人家住处。只寻古庙那边行,更过溪南乌桕树。”诗人酒醉找不到回家的路,有行人告诉他,往古庙那边走,过了小溪的南边,长乌桕树的地方就是。多温暖啊。同车的诗人韩少君给我讲他故乡的乌桕树,我就想,凡是有故乡的人,记忆里大约都有一棵守望的乌桕树吧!

那一路我指着那些乌桕树又叹又爱,眼馋得不得了,一时间竟动了贪念。话说立冬以后,我终于开始着手实现我的梦想,建设自己归隐的精神田园,我想将自己半生的半吊子美学尽付此园,园子里要有知己,有诗书琴花,最关键的一定还要有这样一棵温暖又不乏风骨的故乡树。当下我口无遮拦,指着一棵心仪的乌桕树便说:“我要挖一棵回去。”谁知当晚回去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野外一个水塘边突然看见一种莲花,金色的,竟从没见过,特别美。我伸手想去摘,结果莲花好像通灵一般往水里缩,我的手跟着伸,它就一直缩,越缩越小直到消失了。我急了,赤脚下到塘里准备把莲花拔回家种,结果我下去前还枝叶分明的莲花突然变成了杂草,我不甘心,低着头在那里仔细地找,结果之前还有水的塘突然干枯了。

次日醒来,心中一惊,难不成我说的话山神听到了,故而给我托梦警示?当下心中一凛,双手合十:万物有灵,万物有灵。

当然,这是后话。

严格说,山里如果没有几棵千年古树,再多的银杏树、乌桕树也撑不起山的格局,就像城市里没有几座标志性的高楼显得不上档次一样。客店的南庄有千年古树,且是号称“植物活化石”的名贵树木——对节白蜡。一棵树王,从魏晋走到如今,一走就是1800年。祖母曾经对我讲,凡是上了千年的古树都有些通灵,是神树。当年她们村里有一棵古树,谁也不知道它究竟长了多少年,因为一次雷击起火,古树从此枯死。村里一位莽夫打起了树的主意,觉得枯都枯了,不如砍回家当柴烧。老一辈人劝他莫动,莽夫不信邪,拿来锯子不由分说大卸八块,一担一担挑回了家。当天晚上莽夫开始发高烧,胡话连篇,家人请神装香求医问药都不管用,任他昏天暗地烧了几天几夜,醒来后就成了傻子。听祖母说话那会儿,我大气都不敢出,就像此时此刻,毕恭毕敬地站在树下。

那天的阳光也是好得不像话,压根不像初冬。有几位老人坐在神仙树下闲聊,脚下放着一篮菜,身边铺满了山货。见此画面,我也忍不住坐到了她们身边。她们都是附近的人,闲时喜欢来这里坐坐,一方面打发时间,一方面兜售山货补贴家用。其实现在山里人日子好过,家里不缺那点钱,但是人老了么闲着也是闲着。我和老人家聊天,知道她祖上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是这棵神仙树看着长大的,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压得特别低,好像生怕头顶的老神仙听见似的。“听老人说,以前每逢村子里谁家有丧事,这两棵树的枝叶就会摇动,落下水滴,很多人都怀疑这两棵树成精了。”她说得煞有其事,我也听得煞有其事,末了,我也不忘压低声音悄悄告诉她:“其实,一棵树把它要说的话都长成了叶子。”

韩少功说,没有大树的村子就像一个家没有家长,就像一个脑袋上没有眼睛,让人看不顺眼,总觉得少了一个中心。可见客店南庄是有家长有中心的,这两棵神仙树不就是么。错了,是7棵。蹊跷的是,7棵千年古树分布的方位正好呈北斗七星状。你说奇不奇?别问我是怎么回事,连科学家也说不清呢。总之,还是心怀敬畏吧,敬畏天地,敬畏自然,敬畏一棵树,人类任有天大的本事还是活不过一棵树,就冲这点,还张狂什么呢?

这次入山本就是闲逛,大有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感觉。客店的山自然没有名山大川的气势,但反过来,名山大川自然也没有客店的山小家碧玉的可人,只要有心,东一点西一点的细碎之美也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记得那日早晨上山,我和诗人韩少君、东道主刘春庭同乘一辆车,正顺着蜿蜒的山道攀爬,看见远远山坳处一缕炊烟,在晨光中袅袅升起,画面特别温暖动人,当时三个人就说,下来后一定要找到那个地方去。等到从山顶下来,我们开始一门心思找通向炊烟处的路径,几番寻找终于看见一条一车宽的小路,像一只手一样指引着我们走向深处。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受,我们在狭窄的路上缓缓前进,光影在身边忽明忽暗,如同投映在人身上的光阴,一明一灭间物换星移,仿佛到了另一个空间。走着走着,身边树林突然飞出一群乌鸦,它们发出“哈哈哈”的声音向远处散去。诗人顿时惊异:“乌鸦在笑!”他肯定地说。确实没错,三人顿时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就在愕然之际,一座土墙灰瓦的老屋突然出现在视线里,定睛一看,正是我们想要寻找的炊烟袅袅处。

只见老屋面朝东方,背倚大山,后门紧闭,老旧的门楣残存着破损发白的春联,墙根处码着整齐的柴火,炊烟在屋顶飘啊飘,偏就不见半个人影。那一刻我有点不确定,我们是坐车进来的?难道不是时光倒流机?我感觉到诗人的激动了,他丢下我绕过屋后疾步向前走去,像要去迎接一位久违不见的故人。我尾随其后,也不说话,默默地见他举着手机一通拍,不用看我也知道他拍下了什么。待他将屋子四周仔仔细细转过一圈,立刻朝着乌鸦发出笑声的路上走去,他说他要去寻找那群会笑的乌鸦。天地良心,我可没有半点虚构,不信有诗人写下的《星空谣》作证:

康德深邃的星空下 / 有一群欢乐的乌鸦 / 这些来自高山梯田的 / 孩子,干干净净 / 它们还在林子里闹 / 绕过斑斑驳驳的农舍 / 我俩,沿着八折河 / 秋水仙开花的方向 / 又去找寻了一遍

诗中的“我俩”就是我和他。

不要问我们在找寻什么,无法说清。毕竟,时至今日人生半百,我们丢失的东西,已经太多太多了。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人民周刊》2023年第24期)

(责编:张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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