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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森林

艾平    2024-01-19 11:17:08    光明日报

太阳被林木托举起来,徐徐升高。雪地上,橘色成为主调,树木的间隙洒下万道光芒。我攥起一把雪放在手心,雪随即微微疏散,林地更显明朗,就像酒让人变得口无遮拦那样,阳光让雪坦白了一切。

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亘古如初。

靛蓝色的黎明,点缀着隐隐的银光,雪如棉团,悬挂在万树的梢头,把交错的树枝塑造成凝固的林涛,腐殖质层的斑斓被落雪掩得均匀,只有河流如白龙蜿蜒,河面上裸露的冰块,偶尔眨眼似的一闪。苍穹像一位演出前的歌者,用沉默等待远方的阳光。

大雪装饰了季节,树木构成神秘的景观,空气清冽到冷酷。我走进森林,轻轻呼吸。林地里,我看不见牵引人思绪的足迹,却老是听见有谁在身边窸窣同行,叫人畏惧。停下,我才发现,那是自己步履的回音。

白雪,把森林变成了故事里的“冷宫”。那些灿烂的记忆在哪里?

我为寻找闪腾在林间的狍子群而来,它们在秋天留给我的背影,仿佛是一只只跳荡在琥珀色丛林间的白色大蝴蝶,那两扇翅膀构成心形,在阳光中分外耀眼。它们腾空,又落下,一跳八九米,与我渐行渐远。这草食动物的洁白后臀,是它们百代千年修出的护身法宝,用以迷惑追击者的目光。

最初,我在鄂温克人的帐篷里看到一只受伤的狍子,它很乖,两只眼睛里装满了清澈,我抚摸它额头上那对柔软的茸角,抚摸它绵软的毛,我的手染上了角质层的油润,第一次获知了野生动物的体感。

十年前,我在阿巴嘎的狼岛,认识了一只叫叮当的狍子,它一身金褐色,身材挺拔,两只俊俏的狍角高扬着。这只狍子,是狼岛主人阿巴嘎在森林中捡回来的,吃狗妈妈的奶长大,每天早晨出去在岛上自由玩耍,晚上回到狗妈妈跟前过夜。为了提示人们不要伤害和恫吓肉食动物,阿巴嘎在它胸前戴了一条红围巾。阿巴嘎呼唤它的名字,它飞快地从密林中跳出来,刚想去吃阿巴嘎手里的野果,瞥见陌生的我,立马掉头,箭镞一样地跑了,在厚厚的草浪上,感觉它四蹄不着地,像是在水中划桨。片刻,它的剪影出现在远山上。

去年春天,我在视频里看到,额尔古纳撒欢牧场的主人赵红松流泪了,因为他救助的一只小狍子要和他分离。那只小狍子瘦骨嶙峋,非常胆小,赵红松说:“它只接受我一个人给它喂牛奶,抱着它,能感觉到它在发抖,不知道它在森林里经历了什么事情。”按法律,捡到野生动物要送到救助站。后来我就一趟趟往救助站跑,来看望这只小狍子,也给赵红松往回发照片。小狍子在救助站生活得无忧无虑,不知它的心中有没有森林的记忆。

现在,大兴安岭山里狍子越来越多,人们不再猎杀狍子,但有少数人为了拍小视频带货,乱投食物,逗弄它们,狍子便专门到森林路边去等人投食,由此改变习性也未可知。这算是一种进化吗,未来的人与自然将这样牵手吗?

我写过散文《姥爷的犴》,讲述了姥爷亲历的生态故事。姥爷是林业工人,他在山林里常常看到一头小驼鹿,管它叫犴崽儿,不知道是为了寻求庇护还是觉得好玩,犴崽儿屡次尾随姥爷进山。寂寞的姥爷一边走一边和它说话,每次进山都特意给它准备一些发好的木耳和蘑菇。小驼鹿后来长成了巨型动物,姥爷还叫它犴崽儿。姥爷说他见过很多犴,他的犴崽儿是最漂亮的。

驼鹿是大兴安岭密林中体型最大的草食动物,它们的性格像谦和又倔强的汉子,一旦被惹怒了,可以在森林横扫千军,一脚踢死森林里的野狼。2016年4月的一个凌晨,我在大兴安岭汗马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林间公路上,迎头遇上了驼鹿一家。雄性驼鹿飞快跑进森林,驼鹿妈妈和幼崽,则直勾勾地看了我半天才离开。不久前,我还看到一位朋友用直升机拍摄的俯瞰画面,一只雄性驼鹿,像一块铁色的巨石,慢慢地在林间移动,阳光在它的脊背上穿梭。

走进冬日的森林,我不由叩问白雪皑皑的大地:没有洞穴的狍子怎样生活;躲在蚁穴里的小蚂蚁以及它们大腹便便的蚁后,是不是已经冻僵;还有驼鹿、黑嘴松鸡、黑琴鸡、花尾榛鸡、猞猁、原麝、马鹿;哪怕是不太招人待见的森林狼和棕熊……万物生灵靠什么魔法度过寒冬,让自己的种群瓜瓞绵绵呢?

白雪森林,是需要我们认真阅读的一本书。

上午九点,太阳被林木托举起来,徐徐升高。雪地上,橘色成为主调,树木的间隙洒下万道光芒。我攥起一把雪放在手心,雪随即微微疏散,林地更显明朗,就像酒让人变得口无遮拦那样,阳光让雪坦白了一切。

首先是脚印,那些成行的脚印、聚堆的脚印、零乱的脚印、叠摞在一起的脚印。我确认眼前是狍子的脚印——细细地在雪上扎出四个小洞,小洞的边缘清晰,说明狍子正在站立,间或四下张望,聆听风声,这就是它们常常被人称作“傻狍子”的原因。

我始终认为,说狍子傻,是一种“信口雌黄”,一来,狍子每年开春时,为除去身上的毒素和虫菌,会吃细叶白头翁,因为吃得多,眼睛会失明一段时间,显得呆萌;二来,狍子种群多是雌狍子带领儿女同行,如果有掉队或受伤者,全家都会警觉,多有狍妈妈停下来回头观察,这恰恰给了狩猎者可乘之机。其实,那一刻狍子在想什么,人类并不了解。

雪中的脚印,那是森林的语言,讲述着一切,记录着一切,也掩埋着一切。雪地上还有另一种狍子的脚印,前面圆而深,后面长而浅,有点像感叹号的上半部。前蹄带动了后蹄,体现出狍子的奔跑之态。继而,狍子的脚印在一丛灌木旁出现,这里有细嫩的树枝,还有零落的红色刺玫果和绿色伸筋草,说明它们刚刚饱餐了一顿。

大雪给我引路,我和狍子的足迹一起停留在避风的山坡下。这时,我看到了传说中的狍子雪窝。五六个椭圆形的雪窝,凹陷在雪壳子里。雪窝的排列比较紧凑,但看不出有什么排列规律。雪窝的底部不见土色,还是雪。我听说,狍子在雪地过夜,会把头和身子埋在雪里,只露个白白的后臀在外面,即使是天上的雕隼也很难发现它们。被狍子卧过的雪,会逐渐融化,所以狍子居无定所,常常更换栖息地。

雪地里的足迹开始增多,向森林深处蔓延。猞猁梅花形的脚印,野兔子的夹杂着残毛的小脚印,还有犹如划痕,犹如鸭蹼,犹如马蹄以及许多我不认识的脚印。这些脚印交错着、叠摞着、密集着、疏散着,因为积雪的收缩,越发清晰鲜明。

周边漆黑的杨树上长满了地衣,落叶松的横枝上缀着几朵拳头大的树花。地衣是金黄色的,杨树的黑色给它做了底衬,树花是灰绿色的,和深远的雪地形成了一种透视关系。地衣可以在零下七十度的环境里继续生长,树花不在意季节的变化,但遇到污浊的空气则难以存活,它在原始森林里永远以鲜嫩的样貌出现,一直是林区人的美食。

在无边的林海雪原,这个区域是一幅自然天成的绚丽油画。动物们仿佛在这里开会,其实是为食物进行战斗。每一种生命都用脚印来说话,为我们讲述大自然的奥秘。

我的手机被冻得关机,手指已经僵硬红肿,双膝仿佛被冻铁钉穿透般剧痛。这个时候,我的寻觅才渐入佳境。

在这幅油画中间,出现了一个蚁巢。惊人的是,不知是谁拂去了堆在蚁巢上面的白雪,削去了蚁巢原本的尖顶,露出了土色的内部结构。我伸手探探,并不十分松软,好像被重物压过一般。

三年前的秋天,我在一条密林深处的砂石路旁,看到八九个一米多高的砂石堆,砂石来自路面,覆盖在上面的竟然是馒头形状的蚁巢。蚂蚁大约是森林里最微小的生灵了,它们的脑袋还没有黄米粒大。没有谁会相信,蚂蚁们能让林中霸主棕熊一败涂地。

蚂蚁们用干枯的松针和苔藓搭建的蚁巢,原本隐在密林深处。熊以蚂蚁为蛋白质的来源,它们一巴掌拍塌蚂蚁的巢,一把把地往嘴里塞蚂蚁,然后再扑向另一个蚁巢。于是,蚂蚁们模仿人类建造金字塔的方式,在砂石路边上垒起用细碎砂石覆盖的堆巢。棕熊来了,当它们吃蚂蚁的时候,也会一并把砂石吃进嘴里。砂石咽不下去,也难以被吐出来。我百思不得其解,小小的蚂蚁,竟有妙用砂石的智慧。

蚂蚁不足一厘米的身躯,可以承受超过自己体重四百倍的压力,它们不会因为这点压力就死去,但是,在外面零下三十五度的情况下,如果蚁巢透进去一丝寒风,它们就有全军覆没的可能。

我赶紧收拢起一些腐殖土和落叶,盖在蚁巢上,默默祈祷里面数以万计的小生命安然无恙。谁知,在几米开外,又出现了同样的情景,一个、两个、三个……一连串的蚁巢,都凹陷了进去,像是上面被铁锅压过。这是怎么回事?

不远处的一具狍子的残骸,让我找到了答案。我分析,事情应该是这样的——一只冻得无处安身的狍子,发现蚁巢的浮雪下面有松针土,灵机一动,就在那上面营造了一个雪窝。此时狍子家族的成员已经疲于奔命,有的狍子肚子里还孕育着小生命,于是蚂蚁家族的土楼就成了狍子家族的卧榻。

狍子的身体感到了冰天雪地里从未有过的温暖,内心坦然自如,打死也不会想到蚁巢中那些精密如芯片的结构,是不是已经散了架,也从来没想过身下的蚁巢里,那些小生命的生死存亡。狍子们自以为找到了天赐的“安乐窝”,集体忽略了蚁巢上没有雪的客观事实。它们获取温暖的方式是露出头颅和身躯,这便引来了猞猁的袭击。猞猁饱餐之后,狐狸和紫貂闻风来打扫残羹。我看见了雪地上狍子的白骨。

如果没有大雪的铺垫,森林很难为我们保留这些别致的细节。

转瞬之间,雪花再次降临,森林变得幽暗而迷离。我走出密林,在乔木簇拥的小路上驱车慢行。

前面出现了一条河,在群山的缝隙里穿行。我不听助理的阻拦,选择进入河道,想借助河道回到喧闹的小镇。

林海覆盖着两岸的连绵群山,景色时远时近,渐渐开阔。雪的宏大叙事铺天盖地,使万物渺小。不消片刻,河道里的这辆渺小的车,车里惴惴不安而又跃跃欲试的我,就感觉到了自己的脆弱。

我告诉自己,要像狍子那样勇毅,要像蚂蚁那般坚韧,而这一切自我叮咛,其实皆是用来抵抗不停涌上心头的懊悔……原以为穿越原始林区,在冰冻的河面上走是万无一失的,没想到,浓重的雾气扑面而来,汽车的挡风玻璃瞬间变成了布满霜花的屏幕。我意识到前方出现了不冻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掉头返回,并瞪大两眼踅摸,终于找到了上岸的缓坡。

惊恐稍定,我发现此处的风景非同寻常。这个西向的山包圆润到像被手抚平了似的,万木倒伏,没有一棵站立。满坡的偃松,藏身在雪里,枝条疏散,无所凭依,像无数被冻僵的青蛇被堆在一起。偃松是一种巨大的常青灌木,它可以长到十米左右高,匍匐和站立是它的日常形态。如果阳光温度适宜,哪怕是大雪封山,它也会意气风发地直起身子,宣示生命的活力。

我眼前的这片偃松,似乎已然在冰雪的白被下沉沉入睡。我被它间或露出的一抹绿吸引,使劲拽那根枝条,谁知这小小的发力,竟有四两拨千斤之妙,当我将手中的松枝抖掉白雪,拽到自己的眼前之际,周边与之纵横交错的松枝也随之抖动。顷刻,雪簌簌而落,倒伏的一株偃松显出半身,在我的眼前葱茏绽放。没来得及惊喜,我已经被吓呆了,因为偃松的反应,让我以为有一只猛兽突然窜到面前。

我发誓,再也不到山里乱溜达了,却总是禁不住诱惑。沿着河道,我们找到了不冻河。这时,又一个惊喜出现——我看到了驼鹿的脚印,和姥爷当年的描述完全一致——直径20厘米左右,像倒扣的小盆,中间有一道凸痕,是偶蹄动物的标志,前蹄印后边带出两个悬蹄踩出的小洞。

驼鹿的蹄子和鄂温克人饲养的驯鹿蹄子相仿,大而坚实,悬蹄可以在下山的时候帮助它们减速,当它们走在雪壳上,可以扩大承重面积。别看驼鹿的腿显得很细,但它们走路或奔跑时,总是不偏不倚,稳稳当当的样子。

驼鹿的脚印给了我遐想的空间。不冻河被雪雾笼罩,因地下温泉的作用,河水永远在叮叮咚咚地流动,不停地咬噬沿河的冰层,冰层却并不因此缩小或变薄。

在我的想象中,一对古玉色的大角,挂着结冰的水草,在岸边的森林里滑翔般闪现,高大的驼鹿从山上走下来,到不冻河边饮水,然后离去。灌木枝被折断,乔木的树皮被动物啃食,大雪吸纳了一切声音。

白雪森林,博大圣洁的母体,庇护着生灵们亘古的呼吸,赓续永远。

(责编:张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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