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草诀
矮矮瘦瘦的安于山,已经从湘楚花木公司退休快一年了。年届而立的儿子安晓林,在总经理的位置上,坐了也快一年了。安于山是全方位的交权放手,连“垂帘听政”都一概省略,只是用老眼旁观。
安于山,原来是乡下培花育草的花匠,三十年前创办了这家私营企业——湘楚花木公司。他脑瓜子活,吃苦耐劳,又是知花识草的行家里手,在春秋更替中,让公司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他也成了这个行业叱咤风云的人物。他当初租赁的这一大片荒山野岭,姹紫嫣红,嫩绿鹅黄,成了名副其实的金山银山。
安于山的公司有健全的机构,苗圃部、花木部、营销部、后勤部、接待部、党支部、工会,员工竟达五百之众。总部是一个竹篱小院,在芳草萋萋的土坪上立着一栋三层青砖小楼,各个部门都有单独的办公室。
在一场大病后,安于山突然有了莫名的疲劳感,他觉得,自己该急流勇退了。好在儿子很听他的调派,先读林学院的园林系,毕业后老老实实到公司来当普通员工,在苗圃部、花木部、营销部、后勤部各干了两年,为人低调,做事踏实,还入了党,从上到下赢得了好口碑。
“晓林,爹当总经理已经力不从心了,你来干吧。”
身高体健的儿子连忙说:“爹,我经验不足,您得先扶我上马,再送我一程。”
安于山微微一笑:“你还有话没说出来,担心我‘干政’!放心,我不会。你怎么安排领导人选,怎么开展业务,我一概不管。”
安晓林大声说:“行!我可以走马上任了。”
令安于山诧异的是,儿子从二月上任后,公司的一切都按原程序运行。新官上任,调换各部门领导人选是个常例,儿子居然没有任何动作。
安晓林只是在召集各部门领导开会时,说:“我们是花木公司,总部大院里不能不摆放几盆花草,这是脸面啊。你们每人去挑自己喜欢的一盆花草,花盆外壁贴上写了自己姓名的标签,搁在花架上吧。”
安于山虽不在现场,但早有老部下悄悄打手机告诉了他。他又喜又叹:不调换领导班子,应该是为了大家情绪的稳定,好;在总部多摆放花草,不过是世俗的面子工程,是不在紧要处做工作,唉。不过,安于山没有当面告诉儿子自己的想法,尽管还没成家的儿子,隔三岔五都会回家来探望父母。
阳历的元旦快到了。每天都是大雪飘飘,寒气砭骨。
安于山屈指算了算,儿子上任十个月了。这十个月的业务报表复印件,儿子总是随意地放在家中客厅的圆桌上,业务量、利润都是平稳中略有增长。安于山知道当下的市场状况,能这样就很不容易了。
这天晚饭后,安晓林说:“妈,不影响你看电视,我和爹去楼上的小客厅聊天。”
安于山有些意外,他马上说:“好。聊什么?”
“我知道爹一直想问,为什么让各部门领导领养一盆花?”
“对。我想听听你这是什么花草诀?”
楼上的小客厅,墙上挂着几幅令人赏心悦目的字画,红木小圆桌上摆着一壶热好的黄酒和两个浅口小瓷碗。
安晓林给瓷碗斟上酒,说:“爹,我敬你,你喝一小口,我全干了!”
安于山说:“黄酒度数低,我也干了。”
两只瓷碗轻轻碰了一下,然后父子两人仰头喝了个底朝天。
“爹,元旦后,我要调整领导班子了,当然,是部分调整。您在位时,一人拉琴一人唱,不设副总经理,我现在要设一个了。”
“谁?”
“营销部主任古文玉。”
“理由呢?”
“我先说领养花草的事。古文玉当初选了一盆荼蘼花,枝叶长得很鲜活,开花却要到晚春。古诗说‘开到荼蘼花事了’,它开花时,春天就快结束了;古人又说‘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很有点自甘寂寞的意思。”
“我记得他的年纪,一入夏,就满六十了。”
“对。虽然他快退休了,但这盆花却依旧被侍弄得很好,到暮春时,白色的花开得又多又美,花草的姿态可印证他的生活和工作态度。那天,他找我办退休手续,打算按月领退休金。我说想留用他,原职原薪,他同意了。不过,他不肯要原薪,说只需补全退休工资不足的部分就行了。然后他又告诉我,要换养一盆晚香玉,白色的有香气的喇叭状花,可以从6月开到11月,也是告诫自己虽近暮年,仍要奋发努力。他想出了不少营销新招:端午节前夕,他推介应节的龙船花;重阳节快到时,他向老人推介万寿菊;为迎接教师节,他和教委联合举办活动,邀请企业家赞助,向全市的名、老教师馈赠绿叶红果的万年青,一下子就销售了上千盆!”
“古主任是个人物!但你表姐刘艳,在花木部当主任也有年头了,才四十多岁……听说她领养的是月季花,又叫月月红,花开得红艳艳的。”
“爹,你的消息很灵通。不过,为她的花浇水施肥的,是总部大院的一个女清洁工,她自己从来没动过手。不过,表姐常自夸,她的月季花是艳压群芳的。她还常常不在办公室,听说是逛商场、看电影去了。她也不喜欢到花木部的基地去,谁也不敢说她,她是‘皇亲国戚’嘛。”
“可她的业绩不错呀。”
“爹在位时,是爹暗中帮忙筹划。我上任后,是我委托苗圃部的主任江天流去安排生产,她仍然受之无愧。江天流只比我大两岁,上有老母,下有两个孩子,妻子是个小学老师,从不因家事耽误公事。他一明一暗领导着两个部,轻轻松松的。他领养的是一盆飞燕草,用心又用情,开花时节,淡蓝的花像一只只燕子毫不张扬地衔泥筑巢,很让人感动。”
“表姐毕竟是咱自家人,你要手下留情。”
安晓林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咕咚咚喝了下去,然后说:“爹。花木部和苗圃部,是公司发展的主动力,得用贤人、能人,表姐必须让位!”
“那让她去干什么?”
“去接待部,不是当主任,是当一般的接待员,得八个小时坐在办公室,接待来访的客户。”
“她要是不愿意去呢?”
“可以回家去逍遥,工资照发。不过,工资不由公司发,由我私人支付。爹如果不同意,我把总经理的宝座奉还。”
安于山说:“我没说不同意……花木部的主任谁当呢?”
安晓林说:“我建议,把苗圃部、花木部合并成一个部,叫花木苗圃部,由江天流当主任。古文玉当副总经理,兼管营销部。其他各部门的领导,一概不动。从他们领养的花草上,我认识了他们,这就是我的花草诀。过了元旦,我准备开个大会,我先从认养花草谈到干部的调换,再谈公司发展的长远计划。”
安于山猛地仰头大笑,说:“儿子,这个花草诀说明你有眼力,也有胆气,好!你怎么认定就怎么干,我不干涉,哈哈。”
楼下忽然传来响亮的叫喊声:“你们快下楼,和我一起到院子里去闻闻梅花香!”
安于山回应一声“好嘞——”,然后悄声对儿子说:“你妈老来疯啦,召唤我们去踏雪赏梅。她知道我们会谈些什么,她这么高兴,我也放心了。”
安晓林说:“妈是个明白人!”
药引
正是江南三月,天阴阴的,细雨霏霏。
年近花甲的湘楚市古城中医院名医池北鸥,在星期天的早餐后,乘坐一辆猩红色的出租车,车子开了半个来小时,在一座清幽的小院前停了下来。
这是副市长杜心宇的家。他的妻子清早打电话来说,请池北鸥老先生务必出个急诊,并会派车来接。池北鸥说:“不必派车,我自个儿来!”
平心而论,池北鸥对杜心宇的印象不错。杜心宇管的是城市基本建设,修环城公路,开辟沿江风光带,建花园式社区,保护老城区的大街小巷,他的成绩有目共睹。杜心宇为官清廉,池北鸥没听过老百姓对这位副市长有什么非议。不过,杜心宇不大注意身体,饮食起居不规律,不到五十岁,就患了心脏病,头上白发丛生,脸上满是疲惫之色。
在中医院,池北鸥擅长治疗心脏病及其他内科疾病,下方奇妙,救治了不少患者。杜心宇信奉中医,自然成了池北鸥的病人。每次来看病,杜心宇总把小车停在中医院的百米之外,而后一个人步行而来,这一点让池北鸥很称意。
每次看完病后,杜心宇也不着急走,总要和池北鸥说说闲话。杜心宇在大学是学中文的,读了不少书,恰好池北鸥古文底子深厚,又精于书法和古玩鉴赏,两人非常投缘。这回,杜夫人请池北鸥上门出诊,定是杜心宇病得不轻,无法下床走动。
池北鸥提着小药箱,刚走下车,杜夫人就撑着一把伞迎了上来,说:“池先生,辛苦您了。老杜他偶感风寒,又发高烧,又说胡话,出了一身虚汗,只好劳您大驾了。”
池北鸥说:“别急,别急,我保他无事。”
小院里杜鹃花开得闹喳喳的,有猩红、粉红、素白、淡黄各种颜色,一丛丛,一簇簇。池北鸥问:“是你们两口子侍弄的?”
“是。”
“很好。养花可养性,对心宇来说,则可治病。”
杜夫人带池北鸥走进了明亮而简洁的客厅。
“池先生,您先歇歇,喝口茶。”
“不必。领我去心宇的卧室,看病要紧。”
“太感谢了。”
杜心宇果然躺在床上,盖着一床棉被。蜡黄的脸,满头的汗,眼睛闭着,嘴里含糊地说着胡话。床头柜上,摆着一只青花山水笔筒。池北鸥眼睛一亮,这分明是清雍正时期的东西,他家祖上就传下了一个类似的笔筒,随手就能卖几十万元。再认真扫了几眼,池北鸥马上断定这是个仿品,是刻意做旧的。
池北鸥摸了摸杜心宇的额头,很烫,体温该有四十度。他摆上小迎枕,为杜心宇切脉,敛声屏气,眼半闭,如老僧入定。切过脉,池北鸥半晌无言。这症状似乎与心脏病无关,偶感风寒自是外加条件,但按理不应是这个样子啊。他站起来,说:“杜夫人,借一步到客厅说话。”
杜夫人着急了,问:“老杜怎么啦?”
池北鸥径直走向客厅。
“杜夫人,心宇这些日子有什么东西念念不忘吗?”
杜夫人想了一下,说:“只有那个床头柜上的瓷笔筒。是我一个远房堂弟送给老杜的。”
“你堂弟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说是从古董商那里买的,没花多少钱。”
池北鸥点点头,又问:“他为什么突然之间送这个笔筒呢?”
“听老杜说,我这个堂弟中了个建设廉租房社区的标,这本是件好事,可办手续时却不顺利,老杜觉得这是政策允许的范围,就帮堂弟打了几个电话,把该办的手续办了。过了些日子,堂弟就送了这个笔筒来。老杜一回家,就捧着这个笔筒看,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笑。这东西好吗?”
池北鸥淡然一笑,说:“还……不错。”心想:这古董商,肯定装神弄鬼哄外行,要了个大价钱,而杜心宇也只是对古董略知皮毛,把这个笔筒当成真东西了,虽是亲戚间的馈赠,作为一个领导,收之则心有恐惧,退之又怕冷淡了亲情。
“池先生,你……好像很为难,老杜的病……”
“不,心宇之病,自然可医,你不必担心。这个笔筒呢,我要用它作一味药引,不知你们舍得否?”
杜夫人说:“这有什么舍不得呢?”
“那就好。你将笔筒打碎,用碎瓷片熬出一大碗水。然后,我开个方子,你们按方抓了药来,再用碎瓷片熬出的水煎药。服第一剂后,心宇立马会清醒过来。”
池北鸥坐到桌子边,从药箱里取出铜墨盒、毛笔、处方笺,然后认真地写起来:“药引:疑似雍正青花山水笔筒碎片。正方……”末了,又写了一小段话:“心不动,欲何以生?药虽灵,意先乎医。”而且一式写了两张。
“一张抓药用,一张留给心宇吧。服药后,有什么反应,你们可打电话来。”
池北鸥看着处方笺,拈须而笑。他写的是行书,源自宋代的黄庭坚体,行气贯通,笔画之间顾盼生姿,堪称书法精品。他更惬意的是这一味药引,古人未有此例!从病理看,杜心宇身体原本虚弱,又夹带寒邪,无法用补,加之外感风寒,虚汗淋漓,又不能攻,所以,只是开了些比较平和的药。关键是药引,要让病人受大惊而心疼,继而大喜,发出一身真正的透汗,然后再下另外的方子,方可奏效。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池北鸥正在自家书房的灯下,摩挲着自己那个祖传的雍正青花山水笔筒,电话铃忽然响了。
是杜心宇打来的。
“池先生,谢谢您白天上门,我迷迷糊糊的,也没向您道个谢,对不起啊。”
池北鸥微微一笑,说:“我用府上的那个笔筒做了药引,你觉得如何?”
“好得很啊,听内人一说,又看了处方,那一身猛汗把我浇醒了,心动则生邪念、妄念,那才是真正的病根。这张处方,我准备拿去托裱装框,挂在办公室里,时时拜读,引以为戒。明日,我再来中医院当面致谢,并请先生再切脉医心!”
池北鸥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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