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画,最讲笔墨气韵。即便使用现代印刷术复制,有时也很难将其精微处完美还原。然而,中国古人发明了一种方法,令复制的书画作品足以乱真。这项技艺,便是神奇的“东方版画艺术瑰宝”——木版水印。
木版水印到底有多“神”?
有这么几则趣闻——
20世纪50年代,两幅墨虾摆在齐白石面前:一幅是其原作,一幅是木版水印复制品。弟子王雪涛辨认半晌难分真迹,忍不住问:“哪张是您画的?”岂料白石老人竟也缓缓摇头:“实在看不出来……”
面对自己精心绘就的《雁荡山花》与木版水印复制品,潘天寿就曾错认,引得这位国画大师笑道:“还是水印画的颜色更鲜明好看!”
一次,徐悲鸿欲将自己的画作通过木版水印赠予友人。但他感觉,原作中的马腿长了些,便询问可否在印制时加以修正。通过匠师潜心操作,徐悲鸿惊喜地发现,水印后的作品浑然天成,全然看不出修改过的痕迹。
木版水印如何能做到如此精妙?
“它根据原画内容和笔意,持刀如笔,设色如画,用和原作一样的颜色、笔晕,在和原作一样的宣纸上来印,因而能够适应中国水墨画的特点。”叶圣陶道破了其中奥秘。
中国版画技艺最早可追溯到隋唐时期,敦煌出土的唐咸通九年(868年)《金刚经》扉页插图是现存最早的雕版单色印刷版画。到明代,小说、画谱、信笺等印制需求大增,大大促进了木刻技艺的发展,如鲁迅所说:“降至明代,为用愈宏,小说传奇,每作出相,或拙如画沙,或细于擘髮,亦有画谱,累次套印,文彩绚烂,夺人目睛,是为木刻之盛世。”
不用油墨、网纹,以水为媒介,根据水墨渗透的原理显示笔触墨韵,木版水印既追求苍劲淳厚、明朗清晰的肌理效果,又能有水墨淋漓、朦胧淡雅的烟雨意境,时而明丽清澄如渡春江,时而又散淡枯瘦如阅冬山,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作的韵味,备受文人青睐。
“以纸本水性颜料为媒材,以雕版镌刻为主要印制技术的水印版画形成了一个历史悠久、技术完备、成果辉煌的视觉文化生产与传播系统,曾对17世纪日本浮世绘木版画产生深远影响。因此,在世界版画图谱中形成了以铜版、石版、油印木刻为主的西方版画语言样式和以中国木版水印为代表的东方版画语言样式两大板块。”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水印版画家陈琦说。
然而,清末,随着机械化印刷技术不断发展、西方照相技术逐渐普及,木版水印这项传统手艺日趋衰落。
“痛心于雕版消亡危机,20世纪30年代,鲁迅先生组织刊印《北平笺谱》,后又邀约郑振铎先生共同出资,发起重刻辑印《十竹斋笺谱》等典籍的行动。”陈琦感慨,“鲁迅先生还专门撰写了《重印十竹斋笺谱说明》,申明此番印制‘实不独为文房清玩,亦中国木刻史上之一大纪念耳’。”
郑振铎数次前往北京琉璃厂南纸店访笺,清秘阁、淳菁阁、松华斋、荣宝斋……辛苦觅得五百余种。
郑振铎尤其注重刻工的重要性:“明代中叶以后,刻图之工,尤自珍其作,往往自署其名……然其后则刻工渐被视为贱技,亦鲜有自标注姓氏者。”因此,郑振铎和鲁迅决定重新在笺谱目录里记录下刻工姓名。淳菁阁张启和、松古斋杨朝正、荣宝斋李振怀……笺谱记录下的,不仅是这些刻工的姓名,更是对这项古老技艺传承的尊重。
新中国成立后,在党和政府重视支持下,北京荣宝斋、上海朵云轩、天津杨柳青……一家家传统老店焕发新生,浙江美术学院还开设水印工厂,为水印技艺的传承创新打下基础。木版水印的作品种类日渐丰富,由诗笺小品发展到册页、屏轴、手卷等中国书画艺术形式全品类。
同时,木版水印的工艺技法取得重大突破。
1954年,荣宝斋发明印绢上水法,一举攻克了1300多年来雕版绢本印刷的难关。随即,一个大胆的想法被付诸实施:印制绢本《韩熙载夜宴图》!
“《韩熙载夜宴图》全长3.5米,人物众多、形神各异,制版印刷非常复杂。”荣宝斋木版水印车间高级技师文壮介绍,此画从1959年酝酿到1979年印制成功,历时足足20年,仅制版就用了8年,共雕刻1667套版,一幅画需套印8000多次。
几十年来,荣宝斋的《簪花仕女图》《百花齐放》《虢国夫人游春图》,朵云轩的《延安颂》《杂花图卷》《洛神赋图》,浙江美术学院水印工厂的《雁荡山花》……一幅幅木版水印佳作接连问世。2006年,木版水印技艺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和作品同样重要的,是技艺传承、人才接续。
在上海朵云轩木版水印工作间,眼前看不到一台电脑、耳畔没有印刷机轰鸣,有的,只是一个个忙碌的身影和各色各样古拙质朴的工具——一排排狼毫笔、羊毫笔,一柄柄刻刀,大大小小的棕帚、棕耙,各色皮纸、宣纸、绫绢。
工作人员或凝神勾画,将透明的赛璐珞版铺在原作上,一色一版地分出一个个套版,再覆以薄若蝉翼的雁皮纸细细勾描;或潜心刻版,把绘好的雁皮纸反贴在梨木版上,运刀如笔、刀头具眼、指节通灵,笔迹之粗细曲直、枯润刚柔一如原作;或专注刷印,轻拈狼毫、蘸取颜料,分色掸在刻版上,提帚耥刷,再覆纸绢版上,运耙按砑。
这支年轻的团队,由勾描师、雕版师、水印师等18人组成,绝大多数是毕业于知名美术学府的80后、90后。
由于是纯手工制作且工艺要求极高,在荣宝斋,即便文壮这样的老师傅,一年也只能印制两三幅大作品。他所在的木版水印车间有50余人,通常一个月也难复制出一幅作品。
漫长的磨砺、静寂的劳作,年轻人坐得住、耐得了吗?
“基本工序就有32道,变化无穷。一步一步,这技艺好像牵着人走似的,总有学不完的东西!水、墨、木、纸的相遇充满微妙变化,亲手创造这种变化,感觉空气都是甜的。”在年轻人眼中,这门古老技艺有着穿越时光的恒久魅力。
的确,数百年师徒相承所凭系的,正是这种对传统技艺的挚爱。
(光明日报记者 陈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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