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指出,“第二个结合”是又一次的思想解放。就中国传统艺术的传承发展而言,这种思想解放在一方面体现为对百年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从西方传入并延续至今的现代艺术观念、艺术体制以及我们自身艺术传统进行的重新省思。
迄今为止,我们学院中的主流美术体系还是源自西方18世纪到19世纪形成的某种古典美术范式。从文艺复兴开始,古典美术在社会生活中成型,到了18世纪以后形成了一种学院化的教学体系,这个体系在20世纪初传入中国并成为主流。
中国式现代化和西方式现代化的最大区别,在于西方的现代文化、现代艺术是在现代都市中孕育出来的,而中国的现代文化、现代艺术是在学院中倡导出来的。百年来,我们习惯于从学院出发来理解艺术、规定艺术,而不是从生活、社会和行业出发理解艺术。新文化运动以后的“民间”主要不是相对于“官方”,而是相对于“学院”。学院派的知识体系对于当今的艺术实践仍具有一种规范性作用。
在学院派美术的框架下,行业和社会中传承的手工艺被称为民间美术或民间工艺美术,二者均以“美术”为出发点。西方古典美术和延续至今的学院派美术自有其价值,但是其艺术观念、造型方法有其时代的局限性,更不能以此为金科玉律来对待延绵千年的中国艺术传统。如何更自信地对待自己的传统,如何返本开新,成为民间工艺在新时代的传承发展中亟待思考的一个问题。
在民间工艺的文化内涵和造型特征方面,老一辈学者做过诸多研究和思考,如张道一先生对狮子和麒麟送子形象的考察就非常具有启发性。在我看来,主要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认识民间工艺的价值。
第一,重新认识民间工艺的材料价值。西方学院派美术主要包括某种绘画和某种雕塑,这个体系进到中国以后对中国传统雕塑的冲击是非常巨大的,如果说“中国画”进入了学院与“油画”并列,传统雕塑则一直居于“民间”,未能登大雅之堂。当然也有一些例外,如佛教造像在国内美术院校雕塑系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重视,但玉雕、核雕、木雕、竹刻、竹根雕等曾经备受文人青睐的雕刻品种,却一直被称为“民间雕刻”。
学院派雕塑有一个潜在的共识,认为所谓的雕塑就是把材料当成耗材来使用,是通过预制的、均质的材料展现形象的创造力。因此,传统雕塑中的俏色、巧雕等因材施艺的手法在学院派看来无疑是不值一顾的。
在中国的传统雕塑中当然也有均质化的材料,如汉白玉雕刻、泥塑佛像等建筑构件和雕塑的材料是整一的。但是在玉雕、核雕、木雕中,艺人们始终要和材料对话,且这种对话贯穿于创作的全过程。这是中国传统雕塑一个重要的艺术特征。为此,我们要对学院美术的材料观念进行反省,重启“因材施艺”中蕴含的天人关系和经验智慧。
第二,重新认识民间工艺的工艺价值。在学院派美术体系中,工艺的地位并不高。按照和古典美术相匹配的古典美学思想,所谓的想象力、形象思维、直觉形象、意象、意境这样一些偏精神性的形象是更为重要的,产生这些形象的材料和工艺则是相对次要的。
在学院美术影响下,学院外的“四大名绣”偏向于模仿绘画,专注于绣画,远离实用刺绣。从学院派的角度来看,这种“绘画”太偏工艺,远离精神自由。学院派并非不讲工艺,只不过选用了一种快速的成形方法,比如在纸上作画。如果用刺绣“作画”,则需要经年累月的时间,所以从这一点来说,“绣画”或其他诸种“工艺画”均被认为是低级的。
“绣画”如何返本开新?苏绣大师姚惠芬在参加第五十七届威尼斯艺术双年展的创作过程中,发现了吴县刺绣厂留下来的刺绣针法谱,这个针法谱上很多针法是在当代的绣画中不被使用的。沈寿以来的当代绣画,受到了学院派美术的诸多影响,更注重光影明暗、画面效果,多用乱针绣、简针绣,少用服饰刺绣中历史累积的实用针法。
姚惠芬团队在与当代艺术家邬建安合作的过程中,进行了一次“返本开新”的艺术实验,即把不常使用的老针法密集地在一个画面上使用,每个局部自由选择不同的针法,形成冲突和张力。这一系列绣画,重点不在模仿或创造某个画面形象,而是形成了对刺绣艺术语言的反省和自觉。这是一个通过重新认知刺绣的工艺价值而推动苏绣当代转化的成功案例。
第三,重新认知民间工艺的形象价值。所谓的具体形象,实际上就是故事中的某个角色,或某个角色的配饰、坐骑。长期以来,学院派美术对形象的认知缺乏一个整体性的视域,没有认识到形象是一个跨媒介的传播、生成和再创造过程。比如人们最初在语言中、在手舞足蹈中、在戏剧中叙事,继而进入对物质材料的征用,呈现为各种类型的雕塑、绘画等。这样一个形象流通的规律,在学院派美术里是不被认可的,他们认为一个形象是可以凭空创造出来的。然而,任何一种经典的艺术形象都是在世代的流传中,在跨门类、跨媒介的再创造过程中成为经典的。
我举一个小小的例子。佛山木版年画传承人刘钟萍,号称“年画女侠”,充满了活力和想象力。她最初获得的成功,并不是通过重新设计年画图样,或是把年画印在T恤衫、马克杯上做成衍生品,而是沿用手工刻印的传统年画,只是对年画中的传统形象进行了当代阐释。比如把金榜题名的形象与各种考试联系起来,把和合二仙的形象和谈恋爱、找朋友结合到一起。比如通过“520”年画体验专场活动,促进了年轻人的联谊和联姻。她是有一个具有广阔视野的传承人,所以她不仅是从所谓美术造型意义上去认知一个形象,而是从“活形象”、从故事角色的角度来认知形象的。
(作者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史论系主任、教授。本文内容摘编自作者在“新时代民间文艺传承发展研讨会”上的发言)
(责编:赵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