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梅兰芳、周信芳二位前辈,会激励我们做好三件事。一件事是把他们的拿手好戏,尽可能多地传承下来。另一件事,是在新创作中发扬他们的艺术精神以及艺术风格。第三件事,就是要从理论上探讨和总结前辈艺术家的艺术道路、艺术作品、艺术思想。
京剧是我国流行最广、国际影响最大的戏曲剧种。梅兰芳和周信芳是20世纪京剧的杰出代表。我从少年时起就爱好京剧,有幸多次观摩两位艺术大师的精彩演出。又因在戏曲研究单位工作,也有机会参与对大师的纪念。今逢两位艺术大师诞辰130周年,我想说点感想。
京剧形成于19世纪40年代,当时称“黄腔”或“时尚黄腔”,1867年到了上海,“沪人创见,趋之若狂”。1876年《申报》称它为“京剧”,沿用至今。京剧进上海后,就“以上海为根本”,“上至汉口,内及苏杭,远去闽粤”,成为全国性大剧种。在这个过程中,它的艺术形态也有变化和丰富,反映在上海的演出市场上,“顿分三派,鼎足而峙,竞求精进”。这三派就是:北派,又称“京朝派”,是京剧正宗;南派,指南方不少徽班、梆子班艺人改唱京剧后仍留有徽、梆的某些路子,亦称“乡土派”;海派,是受商业竞争推动与中外新文化影响而从南派中分化出来的新潮派,又称“海洋派”。在过去,“海洋派”是常被人骂的,“乡土派”是常被人笑的。梅兰芳与周信芳甲午同庚,一旦一生,就在这种舆论氛围中“竞求精进”,能取得卓越成就,当同他们正确处理京剧的南北关系密切有关。
梅兰芳的艺术根基是北派,但他在1913年19岁时第一次到上海演出,就感到所见所闻对自己大有启发,是他“一生在戏剧方面发展的一个关键”,回京后“有了排新戏的企图”。他的新戏以服装区分有三类:穿老戏服装的新戏、穿时装的新戏和穿新式古装的新戏。最受欢迎的是他1915年开始创制的新式古装的新戏,载歌载舞,如《嫦娥奔月》《黛玉葬花》等。1921年7月《申报》发文称:“近来海上,一惟梅派之剧是宗。”“梅派”名声渐起。1922年推出的《霸王别姬》,更是古装新戏中享有盛名、久演不衰的杰作。梅兰芳勇于创新,又重视继承,不但不断加工从前辈那里学来的传统戏,使之经典化,还学演昆曲,推动京剧在更高层次上实现南北戏曲“花雅”的综合。
周信芳自幼在江南地区辗转习艺,起点是南派,1907年他虚龄13岁到北京“喜连成”搭班唱戏,合作者中就有梅兰芳。更为难得的是,1912年11月至1913年1月间,周信芳与谭鑫培在上海新新舞台同台演出40天,深入观摩谭派,且聆听谭鑫培的教诲。周信芳的艺术经历可谓坎坷,遭受过“文字上的讽刺和言语中的嘲笑”,然观众支持、热爱,“百口皆称萧相国,万人争看薛将军”,“麒派”终于成为南方京剧唯一流传至今的老生流派。由于梅兰芳、周信芳等名家的共同努力,北派与南派既各有优势,又逐渐从对峙走向融通,使京剧更规范、更富有活力、更灿烂多姿。
梅兰芳、周信芳都是真善美的热烈追求者。他们为人、为艺最大的“善”就是爱国。梅兰芳为躲避日寇利用,“九一八”后由北京去了上海,演出《抗金兵》。“八一三”后去了香港。香港沦陷,梅兰芳返回上海。他蓄须明志,拒绝演出,以卖画维持生计。周信芳则在多地演出《明末遗恨》《徽钦二帝》,“歌台深处筑心防”。他们艺术上的“善”,更多地表现为演出剧目中对善良者的颂扬、对被压迫者的同情,具有深刻的人民性。从两人的表演风格来说,梅兰芳在真善美的和谐统一中突出的是“美”,周信芳则突出“真”。梅兰芳塑造的赵艳容、杨玉环、虞姬、杜丽娘、李桂枝等形象,不仅鲜明生动,还贯穿着独特的美:华丽而不失简约,细致入微又无雕琢痕迹,高雅清新,自然大方。他晚年创作演出的“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的穆桂英,由优美而进入壮美。周信芳表演的“真”,吸取了话剧的心理技术,而整个表演又建立在全面掌握传统技艺的基础之上。他所塑造的宋士杰、宋江、萧何、萧恩、张元秀等形象,都以性格之鲜明、技巧之纯熟把观众深深吸引,台下有掌声、笑声,也有泪珠滚滚。他嗓音沙哑,却善于运用,韵味独特,演出时一唱众和,成为麒派戏特有的剧场效果。
戏曲是前辈典范型文化。前辈典范不可复制,却可以学习。纪念梅兰芳、周信芳二位前辈,会激励我们做好三件事。一件事是把他们的拿手好戏,尽可能多地传承下来。如梅派名剧《宇宙锋》《贵妃醉酒》《洛神》等、麒派名剧《四进士》《乌龙院》《清风亭》等,继续征服观众。我们还要深入开掘,在现有基础上扩大传承。由于主客观条件的种种变化,传承不是照搬,必然会有选择性和创造性。另一件事,是在新创作中发扬他们的艺术精神以及艺术风格。就我观摩所及,梅派青衣李奕洁主演的《花蕊》《青衣》,麒派老生陈少云主演的《成败萧何》《金缕曲》,都是这方面的优秀成果。《曹操与杨修》的主演尚长荣、言兴朋都不是麒派,但该剧导演马科说:“整个舞台的韵律、风貌,是麒派”。可见传承又可以跨越流派,道路宽广。我们要格外珍惜新创造,让它们成为新时代的新传统。第三件事,就是要从理论上探讨和总结前辈艺术家的艺术道路、艺术作品、艺术思想。近些年对梅兰芳的研究较多,对周信芳的研究较少,深化对两位艺术家的研究,可以成为我们创建戏曲美学的有机部分。
我相信,梅兰芳、周信芳的艺术精华会与戏曲命运结合在一起,历久弥新。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 人民日报 》( 2024年11月14日 第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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