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最早见于商代的甲骨文、金文中,“艺”( )字为跽跪的人双手捧持禾苗或树苗栽种之形。《说文解字》释:“埶,种也”,引申为技能、才艺,指精通、辅佐、成就某事的能力。儒家有“六艺”之说:一为礼、乐、射、御、书、数,一为《诗》《书》《礼》《易》《乐》《春秋》。“艺”是一个综合性概念,它融技艺养成、修德进道等为一体,其创生与发展不仅在整体上奠基了中华民族循道笃实的人文品格,决定了中华文化天人合一的文化特质,更塑造了中华民族博施济众、革故鼎新的精神品质,成为中华文明艺境和合的精神境界。
循艺笃信 辅成生意
天人关系为中国哲学的永恒话题。传统文化注重探究“天人之际”,古圣先贤为寻求天与人相接之处而追求不怠,其中,创造并推广“艺”的范式最为质朴、切己。《诗经》有:“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赞美后稷能够承接自然天道,创造耕种的树“艺”,且无疆界区分,将此艺广播于万民,造福万民,其德光大澄明、克配彼天。古人对树艺的熏习,昭示了从无到有、踏实笃信的创生之德,彰显了圣人借助天道而订立人极、锻造生存秩序的精神气象。《论语》记载,南宫适问孔子,“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孔子赞赏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躬稼乃顺乎自然、订立生存秩序之大德,这种奠基文明范式、生存式样的境界,正是孔子所称赞的艺道。
源自耕种、耒耜、稼穑等自然树艺之“艺”,最终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凝结为“博施济众”这个重要德行,成为中华伦理体系中处理天人关系的至高境界。《周易·系辞传》中有“天地之大德曰生”的表述,古人在游艺的过程中,观照天地生生之德,参赞、辅成万物化育。程颢言,“圣人奉天理物之道,在乎六府”,即圣人顺应天道参与万物的生长,且设立具体官职,制定相应的制度来安顿自然、各尽性命。宋代理学家喜观天地之“生意”,珍惜万物表现出来的勃勃生机,且辅助、成就此生生之德,助益生命的养成、生长及变化、更新。艺的精神境界,正包含着此种顺应自然之道而积极有为的天人观,蕴藏着儒家“泽及草木”“化及鸟兽”“顺物性命”等将天地万物纳入道德共同体的价值追求。
兴艺乐学 游艺进德
中华文明的精神境界是合于道的境界。中国古人认为,技艺近乎道,强调“下学而上达”,即通过技艺的学习兴发、彰明万物之道,来启引、模塑与应然之道相和合的道德境界。诚如《礼记·学记》所载:“不兴其艺,不能乐学”,即当个人技艺在长期艰苦学习锻炼中达至游刃有余的程度,则意味着他已经超越了技艺的层面而达至合于道的境界。王阳明肯定通过诵诗、读书、弹琴、习射等技艺的熏修,可以调习内心达至于贴合道的境界,且明确提出“艺者,义也,理之所宜”的观点。程俊英则将游艺进德视为实学之所出,指出“士固有滞于艺而不闻道者,要未有不通于艺而遽高语道德者”。南朝经学家黄侃亦言,“人生处世,须道艺自辅,不得徒然而已也”,将通达技艺视为自然而然进德至道的基石。
儒家有“六艺”之说,将兴艺乐学视作个体成才进德、缔造境界范式的具体遵循和逻辑进路。孔子言,“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明确指出游艺为进德志道之良方,且不以才技为趋尚,而应以寻究其中的人文蕴蓄为旨归,强调主体拳拳服膺、专一向往正道,通过日用游艺而体悟道,在日用伦常、熏习六艺中实现日新其德的境界追求。《史记·太史公自序》写道“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即儒者玩味经义、修习德行、指导行为。《礼记·经解》明确阐释六经之艺涵养人的德行、境界,如《诗》教人温柔敦厚,《书》教人疏通知远,《礼》教人恭俭庄敬,《易》教人洁静精微,《乐》教人广博易良,《春秋》教人属辞比事。宋儒朱熹强调,当在熏习六艺中博其义理之趣。钱穆也讲,“游于艺,不仅可以成才,亦所以进德”。
技艺的养成,需数次习练,踏实谨慎,具备敬、慎、畏的态度,方能精确无误。对技艺的习练,缔造了中华文明庄俭恭敬、谨慎踏实、君子时中的精神境界。周王朝教育体系中,周王官学要求掌握六种基本技艺,即五礼、六乐、五射、五御(驭)、六书、九数。《周礼·保氏》记载:“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意即通过六种技艺的娴熟,形成个体的生存能力与道德境界。具体表现为,熏习五礼与六书,可明白尊卑际会之节,亲疏隆衰之分,明辨是非、厘定得失、恭俭庄敬。习练六乐、五射、五驭可兴发伦理道义、增进技艺、提升境界。熟习六书之法,可明古字体之所由,声音所分之法,文言所阐之大义。学习数艺则可掌握度数与中庸之道。以是,“艺道”二字,在古往今来的连用中,积淀为中华民族文化建构中的德行追求,也成为中华文明道德境界的重要表征。
超越创造 艺境和合
“艺”在中华文明精神境界中的特殊地位不仅囿于循艺、乐学、进德,更在于它构筑了华夏民族对宇宙、世界乃至天下的独特理解范式:超越创造,艺境和合。《荀子》认为“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意即君子役物而不役于物,表现的是既在其中又不受制于它的超越精神。具体而言,即个体之于自然,借助自然之功,通过技艺的探索与练习,创造出高于自然又与自然相和合的新生事物,奠定了中华文明革故鼎新的超越精神境界。如大禹之于天地、自然、人类具有创生万物的超越精神,其治水的精神是与天地并列和合的精神。周公史无前例建构封邦建国的政治秩序和礼乐制度的文明秩序,彰显超越创造精神。汉武帝“嘉唐虞而乐殷周,据旧以鉴新”,既在唐虞三代之中,又立足现实据旧鉴新,与古之文明相和合又有区别,体现超越创造的和合精神境界。
修习技艺,应遵守物本然之理法,“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来引导、创造,方可既超越物本身又与物相合,呈现在人文精神境界中即坚守道义可超越自我甚至生死。如郑国贤大夫子产欲进行经济改革,面对国人质疑,曰:“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孔子于春秋礼崩乐坏之际,传承斯文,赓续文脉,尽己所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一生以“郁郁乎文哉”的周德为追求,体察“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之道,并且坚守“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原则。
正是在这种讲究经验与技艺,可超越自我甚至生死的宽广宏阔的精神境界范式下,中华文明形成了天下秩序建构的价值追求与精神境界,即天下为公、艺境和合。《周易》明确阐释了修习技艺,关乎天文而化成天下的逻辑理路,“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即以自然之文订立人文,超越创造万有,与天地为一。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契合孔子心中的敦和艺境,指向生存状态、文明状态的整体完善,体现了中华民族独有的精神范式与艺境和合的境界追求。“艺”的理念与精神,也深刻体现了中华文明笃信、求实、成就的宏阔胸襟,连续、创新的无畏品格,统一、包容的开放胸怀以及和平、和谐的精神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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