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期成大儒”为目标的寄园教育,所培养的人才多为志道弘毅、经时济世的“国士”——其中的典型人物如谢玉岑、程沧波、郑曼青、谢稚柳等之外,我所尤尊重的还有唐玉虬先生(1894—1988)。虽然无缘识荆,但与他的公子蜀华教授还算是相识的,因此而获赠了不少关于玉虬先生的资料。
玉虬先生是明代抗倭名将唐顺之的后人。在寄园《春秋》义例的感召下,他一生引此自豪,同时也以此自励。虽然他的家族早已沦于贫困,但他从小就志存高远,发愤力学以经世,庶几无愧先人。除“求道德于经史,求文章于史(记)、汉(书)、八家(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钱名山对唐的评语)之外,更精研医学,矢志从精神、生理两方面双管齐下,拯溺起衰,以救世图强、振兴中华。
1922年直奉战争突发,导致生民涂炭。时年29岁的玉虬先生慨然北上,先作“万言书”致某将军痛陈利害;又两次上书吴佩孚劝其改组北洋政府以扫除污秽,并坦述投笔从戎的报国之志。虽不为所用,但颇为时任吴佩孚幕僚长的杨圻所惊奇,乃引为同志;影响至于吴,后来也相与订交。
1934年后任浙江省建设厅文书科员。1937年日寇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携眷从浙西辗转经湖南入四川避难,在成都设诊所行医。不久,被中央国医馆学术整理委员会聘为名誉委员,并受聘为空军参谋学校、军事学校等国文教官及华西大学国文教授。抗战胜利后还乡,于常州青果巷业医。
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常州市中医公会副主任、南京中医学院图书馆馆长、文献研究室主任、文史教研组组长、医古文教研室教授。
其一生的履历,秉承了“达则周公(吏事),穷则孔子(教育或医疗)”的“士者事也”观,尽力尽心尽责。余事“游于艺”,则尤精于诗。早在青年时代便已为并世诗坛上屈指可数的大手笔之一,钱名山先生曾“欣喜”地评价自己的这位弟子:“古人云:‘乾坤清气得来难。’作者诗才极清,奚啻仙露明珠、松风水月,将来才力充足,必能追配古作者,不第主持阳湖风雅而已。”至日寇侵华、抗战军兴期间,“国家不幸诗家幸”,玉虬先生的诗更力振唐音,直接了“诗圣”杜甫“诗史”的传统,尤以1931~1945年间的《国声集》和《入蜀稿》为代表,达到了其毕生诗作境界的巅峰,极英雄气的慷慨激烈、豪情万丈!
“国声”者,蛮夷猾夏,“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是也!“入蜀”者,乱贼猖狂,诗圣“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司徒急为破幽燕”(《恨别》)的“诗史”是也!要在尊华夏、攘夷狄、达民隐、吁民痛、激扬士气、伸张国威,所以能郁勃精湛、涵泳万有,为20世纪的旧体诗词创作中所罕见。所以,1942年全国高等教育学术奖励,各学科中的获奖者有冯友兰、王力、曹禺、费孝通、华罗庚、周培源、苏步青等名声显赫的专家学者,玉虬先生作为唯一的一名“布衣”竟以“国声”“入蜀”两部诗集获得文学奖!
试观其自述:
余生平慕为才士,如司马迁、韩愈、李白、杜甫;慕为良医,如华佗、张机;慕为大将,如韩信、卫青、霍去病、李靖、郭子仪,鞭挞夷狄,再造华夏。尝谓一世不能为,当分数世为之。(《咏大人诗梦中作小序》)
呜呼!仆虽未克执干戈上沙场,以与寇敌周旋,要当垂杀敌英雄之盛烈于无穷,以尽食毛践土之义。(《国声集自序三》)
呜呼!孰谓诗歌之无关于民气之盈缩、国运之隆污也哉!盖方其盛也,由于一二人能以文任自责,真积力满,振而不已,唱而愈高;既而天下从之,民气国运,一时与之并臻其盛,而苍生阴受其福;及其衰也,文坛无霸者之雄,斯道绝先知之觉,一任其纲弛纽解,颓败崩散,至于不可拯救。(《大中华复兴第一集自序》)
杨圻为《国声集》作序则云:
嗟乎!此其浩劫(日寇侵华),诚有史之大乱也矣。士生不辰,遘此凶闵,文章之士,流离羁孤,怵于目而痛于心,盖有营神九塞,俯仰今昔,而悲歌长啸,一舒其愤激忧伤之气,冀诉之天下后世者,当亦夥矣!当亦夥矣!虽然,其人何人哉?必也才高而学富,质美而词赡,有忠爱之思,雄奇之笔,乃能状黎元流离之苦,战士浴血破敌之精忠奇节。盖三年于兹,以我所见而得一人焉……唐子盖诗人,而此集则诗史也矣。嗟夫!辛亥以后,天下诗人落落数子耳,今复求学力气骨,如唐子之致远任巨,大力磅礴,弥纶国变,实未敢多许。今得唐子继起,斯道不复寂寞。
两部诗集凡800多首,以古体尤其是长篇歌行、五律、七律、排律的形式为主,且多有组诗。对抗战时期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包括国土的沦失、倭寇的残暴、汉奸的卖国、败将的怯懦、苍生的苦难、英雄的壮烈、胜利的欢欣……种种艰苦卓绝,或歌或泣、或斥或赞,规模恢宏,气势磅礴,正气交响,构成为一部自始至终、首尾连贯的爱国主义的抗战诗史!“三军齐唱满江红,壮声浩气凌高空”“万死不堪无此战,五洲今识有中华”……读诗集,如置身于枪林弹雨、炮火震天、硝烟遍地之间,“豪杰之士,可以闻声而起矣”(《国声集自序》)。这不是诗,这是数千年磨不灭的英雄气!
家国一体,而以“齐家”为“治国”之本。“齐家”,则以“孝弟为仁之本”,尤以“夫妇为礼之本”。
玉虬先生于1912年19岁时娶许曼华,1923年许氏因病去世,遗二女(淑卿、淑仪)。翌年,老师钱名山执柯为他继配钱珊若,系名山先生的侄女。一生未育,但视二女如己出。嗣子蜀华,为玉虬先生从弟的幼子,以体羸多病且家贫不堪抚养,被送与张姓;玉虬先生得知后赶快赎回,濒死之躯,全赖珊若夫人千辛万苦的护理调养,得以长大成人并成才。
珊若夫人出身名门,不仅知书达理,而且能诗擅画,从她的陪嫁《史记》《汉书》《后汉书》《全唐诗》,足以看出她的修养绝不同于普通的家庭妇女。但嫁到唐家之后,她几乎完全牺牲了自己的才情,一心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不惮辛劳。尤其陪伴玉虬先生跋山涉水、间关万里地奔波,流寓成都、米珠薪桂时艰苦持家,简直就是挣扎在人间的炼狱!她始终毫无怨言地“成妇礼,明妇顺”,所谓“妇顺备而后内和理,内和理而后家可长久也”。不料,苦尽甘来没几年,1955年,夫人突患中风(蜀华先生以现代医学的眼光认为是“急性脑血管意外”症)而去世!玉虬先生悲恸哀悼,情不能已。二十余年间,竟连续不断地撰写悼亡的诗文,辑为《怀珊集》,怀想与夫人结褵三十年来的种种甘苦尤其是苦中作乐的经历和感慨,庶几“珊若不啻在前在后,如在左右,三十年间之珊若,生动纸上。夫向来悼亡之诗,悼其亡也;余此诗作,珊若为不亡矣”(《怀珊集自序》)。
这些悼亡诗中,1957年《金陵新咏怀珊若作》十八首尤为动人。这年玉虬先生任职江苏省中医学校,从此定居南京。流连风景,辄忆及乙丑、丙寅、丙戌岁与夫人三次游历金陵,赋诗遣怀,得“春去春归愁更厚,人亡人痛续无能”“我有解人携不得,可怜黄土掩清容”“思君长望毘陵道,怎使征衫泪得收”“难起夜台人共赏,尽教泪湿玉玲珑”“祝君默领群芳国,长统花旛护玉栏”“永思提笔人何处,那禁伤心泪满裳”“日月有光犹照我,江山随地总思君”诸句,天长地久,此情无绝!
在作悼亡诗的同时,他还向海内文坛诗国、书林画苑的名流广征诗文书画,其中有15位硕果仅存的逊清翰林如钱崇威、陈云诰、孙智敏、陈叔通、商衍鎏、商衍瀛、高振霄、张元济等,此外还有冒鹤亭、熊十力、俞平伯、叶恭绰、谢无量、吴宓、朱大可、马一浮、汪辟疆、陈寅恪、王蘧常、夏承焘、丰子恺、唐圭璋等,达上百位名士,或以诗,或以文,或以画,于玉虬先生的悼亡作积极的响应而于珊若夫人的妇德作高度的评价。如俞平伯的文章中说:
尝谓妇人之美,非诔不显。际兹创新宏远,女子之有士行者,辄能以事功表暴于世,不待假宠于词翰,岂前修之言匪实,抑今昔之情有殊耶?……然仆窃重有感焉,神州妇学,自昔薪传数千载,实为华夏民族所托命。迹其茹茶啮雪之艰贞,补屋牵萝之憔悴,虽若毗于柔嘉,亦足以兴顽立懦,发人慨慷于百世之下。今固运会迁流,有异畴曩,然移其笃于伦纪之庸行为兼善民生之大业,直指顾之间耳。吾知钱夫人之德,将借唐先生之弘文,而为后之明达所钦迟矜式也。
作为忠孝所“托命”的传统夫妇礼义,“海枯石烂,此情不渝”——这个情,不只是现代意义上你侬我侬的相悦之情,更是儒学意义上齐家有责的人伦之情。而婚姻,既可能是相悦之情的“坟墓”,更是人伦之情永远而坚不可摧的堡垒,因此而有了中国所独有的悼亡诗传统。
而在中国的悼亡诗史上,一往而深,绵绵无尽,窃以为当推吴湖帆的《绿遍池塘草》、谢玉岑的《孤鸾词》和唐玉虬的《怀珊集》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的三大绝唱。进而,以百炼英雄气壮如彼,转一腔儿女情深如此,又当推玉虬先生为独一无二!至于悼亡的重心,不在伤逝的哀痛,而在回忆夫妇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生活,更为传统的悼亡诗开辟了一个“不亡”的新天地。
值此玉虬先生诞辰130周年,为响应杨圻先生“舒其愤激忧伤之气,冀诉之天下后世者”和俞伯平先生“为后之明达所钦迟矜式”的呼吁,特撰此文,庶几玉虬先生的英雄气、儿女情,能对今天年轻人家国情怀的涵养有所启迪。
(责编:赵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