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敦煌,自古就有致敬先驱、守护遗产、铭记先辈、尊师重教的优良传统。一代代学者踏沙而行,弘扬优良的传统,赓续古老的文明。20世纪30年代,在常书鸿等人的推动下,“敦煌学”应运而生。1996年,李承仙、常嘉煌母子继承常书鸿遗愿,在甘肃党河开凿现代石窟,完成了延续敦煌文明的又一伟大创举。
2024年是常书鸿诞辰120周年、李承仙诞辰100周年,他们的儿子、著名画家常嘉煌在本刊开设专栏“嘉煌说敦煌”,回顾常氏家族的文化苦旅。
我刚识字看书的时候就问父亲常书鸿:“你的名字为什么有个‘书’字?”父亲说:“我们这代人是常家的‘书’字辈,你大伯常书林、三叔常书文、四叔常书箴、五叔常书鑫……名字里都有个‘书’字,这也是我们与‘书’的不解之缘。”
值得一提的是,父亲与敦煌结缘也与书有关。1935年秋天,在巴黎塞纳河畔的旧书摊,他翻阅伯希和编著的《敦煌图录》,开启了常氏家族的敦煌岁月。
我出生那年的10月,西北军政委员会文化部派专人正式接管敦煌艺术研究所,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更名为敦煌文物研究所,父亲担任第一任所长。母亲作为助理研究员,他们携手迎接敦煌事业的春天,以饱满的热情积极投入新中国的文化建设工作。
我不到两岁就被送到北京,寄养在外公李容恢家中。他时常穿着长衫、蓄着胡须,以典型的中国传统文人形象存在我的记忆深处。外公早年投笔从戎参加同盟会,在新加坡等地办报馆筹集革命资金,是辛亥革命南洋筹款总办,还曾担任《新民国报》《光华日报》《广州珠江日刊》《潮州潮商公报》《桂林日报》等多家报刊主笔、编辑。新中国成立后,他回归文字工作,专注学术研究,著书立说逾百万字,被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长大,我从小就与书为伴。
上小学后,我到上海,那时候最流行的一套书是《十万个为什么》,这引起我极大的兴趣。这套丛书间歇性出版,每次收到新书,我都会一口气读完。
12岁那年,我回到父母身边,他们依旧工作繁忙,我就常去甘肃省文联图书馆看书。那时候最爱阅读民间故事,看完中国、日本、俄罗斯、乌克兰等几十个国家的民间故事,我总会忍不住联想那些丰富多彩的敦煌壁画和不同肤色、不同民族的人们,有时书从画中来,有时画到书中去。敦煌文化开放包容,书籍文字浩如烟海,我在阅读书本和赏析图画的过程中,不断认知广阔的世界、拓展想象的边界。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敦煌的生活本就单一枯燥,只能从阅读中挖掘新鲜的乐趣。中学时期,我最喜欢去的场所还是图书馆,课余时间,一坐就是大半天。在贪玩的年纪端着书本沉淀心性,让我大受裨益。中学一年级,精读了两本苏联学者写的《趣味植物学》和《趣味矿物学》,将我的兴趣引入自然科学。
父亲非常支持我的课外阅读,他多次带我去兰州市区新华书店二楼的内部书店。那是一间只对省军级干部开放的特别书店,书架上清一色的白皮书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印象最深的是《赫鲁晓夫回忆录》。
有一年暑假,我在父亲研究所的图书室里发现一本很厚的《西域考察记》(斯文赫定著),埋头看了好几天,完全沉浸到戈壁沙漠和罗布泊的世界里。游走在敦煌的大漠,感受书中与现实情景交融,父亲看我整天昏昏蒙蒙的,打了我一巴掌,说:“你从那个世界出来吧!”
父亲曾送我一本《成语字典》。在远离父母的日子里,我把对他们的思念变成熟记字典的毅力。当我与父亲再见时,字字珠玑、句句箴言、成语连篇,他笑着说:“你这个小书呆子!居然将成语编成对话了!”
“文革”期间,很多人谈“书”色变,文联图书馆也被关闭了。因为此前我是图书馆的常客,一位姓杨的伯伯特别喜欢我,他总破例让我进去看书。在那段动荡的岁月里,有幸还能拥有一处僻静的读书角,我就时常带着锅盔(一种甘肃的饼)和一瓶水,一待就是一整天。
有一天,杨伯伯对父亲和他的同事指着我说:“你们知道吗?这个小家伙看过图书馆所有的书。”他大概不知道我看书有一个坏习惯,就是很多书只是从头翻到尾,大多没有仔细阅读。
以后的岁月,我辗转于农村、工厂、部队,与书打交道少了,但会经常怀念沉浸在书海之中超脱凡尘的乐趣。
多年后,我在整理父亲的文献时,发现笔记本里有他抄写的整段文字,甚至整本中、外书稿,突然想起他曾对我说:“有的书不仅要读,还要学会摘抄,擅长整理,这样才能把书中的画面、知识和道理深深刻印在脑海里。”老一辈人读书的“方法论”,很多都值得发扬和传承。
开卷有益。我在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和东京艺术大学做东西方文化研究时,也常去图书馆,感受不同国家的阅读风尚和典籍文化。我还特别爱逛神保町,当地密集分布着很多书店、出版社、出版批发商代销店,是日本最大的书店街。其中,靖国通沿线一带,多达约160家旧书店,鳞次栉比。在那里,我经常看到大量来自中国的书。
东渡日本40年,纵览群书就像登上一座瞭望塔,眼观世界和古今中外。生在物资匮乏、生活枯燥的年代,有幸借助图书开阔眼界、滋养心灵、丰富思想,我也逐渐领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的“读书三境界”。
2017年,我被聘为浙江音乐学院丝绸之路乐舞研究中心的特聘研究员。每天晚上,当我从行政楼工作室看到图书馆灯火通明的场景、同学们端坐桌前静静读书或者浏览电脑的画面,都会浮想联翩、感慨万千——我们以前需要排长队才能借阅有限的图书,阅读环境也今非昔比。进入数码时代,纸质书籍似乎与我们疏远了,但我还是非常羡慕现在的孩子和青年人,他们所接触的书籍信息是我们那个年代的成千上万倍,我深信,这些图书将对他们产生巨大的能量。
4年前,应浙江音乐学院图书馆馆长的建议,我开始写第一本书,讲述我们家族与敦煌近一个世纪的历史、回顾40年前父亲母亲和我的中日文化交流旅程,《从敦煌到奈良——常书鸿李承仙艺术研究》应运而生。
如今,关于敦煌的书还有很多。那些远在西北大漠深处的隐秘洞窟,那些不同年代不同人物不为人知的故事,通过文字和图像汇集成书,传播敦煌文化、记录历史真相。这部人类的文明史诗,值得认真记录,值得反复阅读。
(《人民周刊》202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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