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山度(Józsa Sándor),匈牙利著名汉学家、翻译家,匈牙利罗兰大学中国系名誉副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语言、文化、历史的研究和传播,代表著作有《汉语课本》《毛泽东诗词二十一首》《中国与奥匈帝国》等,2023年获得第十六届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尤山度是新中国成立后首批来华的外国留学生,也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匈牙利汉学家,为传播中华文化、促进中匈文化交流、增进中匈两国民众相互了解作出了贡献。
结缘中国:幸遇改变一生命运的留学机会
1950年12月,罗马尼亚5名留学生、保加利亚5名和匈牙利4名留学生陆续抵达清华大学,清华大学东欧交换生中国语文专修班正式开课。尤山度就是4个匈牙利学生中的一员,而且成为这4人中唯一一个一直从事中匈友好合作的汉学家。现在看起来这只是一组简单的关于东欧交换生中国语文专修班的历史数据,但在当时,这组数据背后涉及的却是新中国与东欧社会主义国家未来关系发展的重大决策。时任政务院总理周恩来亲自主持会议研究部署专修班的有关工作,并责成当时的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外交部、教育部组成专门小组,拟定计划与有关国家商谈交换留学生事宜。时任清华大学教务长、校务委员会副主席,著名物理学家周培源成为新中国教育史上绝无仅有的被中央政府任命的一个班的班主任,中国政府对这个专修班的师资配备可见一斑。匈牙利政府对第一批学生的选派也非常重视,在全国范围内物色合适的人选。幸运的指针就这样不经意间滑向了尤山度,中匈两国加强人文交流的大势,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我本科的专业是研究匈牙利的近代史,所以我的任务就是到中国去学习中国的近代、现代史。”时过多年,谈起这段过往,尤山度依然难以抑制发自内心的激动。据他介绍,20世纪40年代末读完匈牙利史本科专业的他,毕业后被国家分到外地的中学教课,不出意外的话他会一直在匈牙利当中学教师,他从没有想过自己工作与生活会和遥远的中国发生任何关联。但是,“1950年11月的一天,一封来自首都布达佩斯的‘神秘电报’打破了我的平静生活,并自此把我的命运和中国牢牢连接在了一起,我的人生轨迹也因此发生了重大转变,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选择我,只是被告知,自己同其他几位大学毕业生马上出发去中国学习。我那时非常兴奋、激动同时也有些茫然,中国在哪里、中国是什么样子,这些对于年轻的我来说都是一个未知数。那是一次非常漫长的旅行,我和其他同学一起足足坐了15天的火车,才从布达佩斯经莫斯科到达北京。”70多年过去了,说起与中国奇妙结缘的经历,尤山度的眼里充满了激动的泪水。
走进中国:见证中匈友好交往的诸多历史瞬间
1950年的中国百废待兴,在刚到中国留学的尤山度的印象里,各个方面还都不是特别的发达,甚至有的方面还相当的落后,但是,他和其他同学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当时我们在清华大学接受汉语培训,给我们上汉语课的老师,是全北京最好的老师。他们原先是英国、美国大学里的客座教授,被国家从国外召唤回来,为我们做汉语培训。”尤山度评价他的中文启蒙老师们为“最高级、最亲密的老师”,老师经常会直接到他们的宿舍嘘寒问暖,主动关注他们的学习和生活,过年的时候会用保温瓶送来热气腾腾的饺子。尤其让他记忆深刻的是,1952年冬天,尤山度从清华大学搬到了铁狮子胡同1号的人民大学,他对那年北京冬天刺骨的寒风印象深刻——“我们穿着自己厚厚的西服,但也还是很冷”。然而这种寒冷并没有持续多久,当时并不富足的中国政府想方设法为留学生提供足够的生活保障,人民大学很快为他们定做了棉袄,解决了他们受冻的窘境。
提到自己在中国的老朋友,尤山度谈及了北京语言大学教授郭玉恒和他夫人的一件趣事:“郭玉恒在匈牙利罗兰大学东亚教研室任客座教授时,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孩子名叫布达,布达佩斯的布达,另一个孩子名叫佩斯,布达佩斯的佩斯。原因是布达出生的时候,他们住在布达的一个旅馆。佩斯出生的时候,他们住在佩斯的一个旅馆。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在他的眼中,中国和匈牙利两国的人民彼此间都有着深厚的情感基础,这种情感一直伴随着他70年的汉学生涯,是他不断走进中国、研究中国和译介中国的巨大动力。
1955年回国后,出于对中国的浓厚兴趣,尤山度主动要求去匈牙利中国科学历史研究所工作。那时中匈交往频繁,匈牙利外交部非常需要会说汉语的人,于是在匈牙利中国科学历史研究所工作了一段时间后,他被抽调进了匈牙利外交部。原因很简单,他那时是唯一一位会说汉语的匈牙利人。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为周恩来、朱德等许多访问匈牙利的中国重要领导人做过翻译。在他的相册里,至今还珍藏着许多与这些中国领导人的合影,这也成了他的中国记忆中最为珍贵的部分。1956年1月,朱德访问匈牙利,尤山度担任官方翻译。在一次群众集会上,当时的匈牙利领导人送给朱德一柄特制的马刀,朱德兴奋地从刀鞘里抽出马刀,高高举起。说起这个场景,尤山度十分的骄傲:“我作为当时唯一在场的翻译,就站在他身边,对我来说,那是一次难忘的经历。”
宣介中国:取得促进中匈交流的重要汉学成就
1956年,尤山度离开外交部进入罗兰大学继续从事教育事业。1975—1976年间,他被再次抽调派往匈牙利驻华使馆工作了一年。1976年9月,尤山度回到匈牙利,继续任职于罗兰大学的中文系。
“上世纪70年代末,当时匈牙利大学里的中文教材非常有限,仅有的几种教材不能完全满足匈牙利本土教学需要。”尤山度回忆说。他与同事高恩德决心结合自己的翻译经验以及汉语教学实际,选取中国最好的教材,改编为一套适合匈牙利学生使用的教材。教材问世后,尤山度自豪地说:“虽然我和高恩德直到退休还是副教授,但我们合作编写的这套教材,给无数匈牙利学生了解中国打开了方便之门,这比什么职称头衔都重要。”尤山度编辑的这套4册本《汉语课本》教材,是匈牙利第一套比较完整的汉学学习资料,到现在还一直用于匈牙利学生的汉语教学。
1988年至1991年,尤山度被北京外国语大学聘为客座教授,为中国学生讲授匈牙利历史。这之后他就一直活跃在中匈文化交流的各个领域。
“做研究70年,我的研究视野一直没有离开过中国这个研究对象。”现在已经年逾90岁的尤山度依然笔耕不辍,许多学术著作产生了重要影响。他在《中国与奥匈帝国》一书中,基于自己对于中国和匈牙利两国历史与现实的深刻理解,将1949年后的中国与匈牙利的关系与历史,完整地记录了下来,是迄今为止十分珍贵的史料汇编。在尤山度看来,“匈牙利文化的独特性来自于其东方根基”。在他书房的墙上一直挂着一幅用汉字写就的裴多菲的名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尤山度认为,“在我们的历史长河中,我们一直在为生存和自由而战斗。而近代以来,中国曾遭受着半殖民统治并与之抗争”。这让两国之间有更好的相互理解的基础。
尤山度在中国文化翻译方面更是成果斐然。因为在匈牙利外交部做过口语翻译,尤山度有机会接触到毛泽东等中国领导人,他们的魅力与风采给年轻的尤山度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时候我经常翻看《人民日报》,报纸上出现的毛泽东诗词深深吸引了我。我试着吟咏这些作品,用心体味诗词中的情怀和意境。”“我最喜欢《沁园春·长沙》和《沁园春·雪》,诗词中蕴含的那种‘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磅礴气势和‘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壮阔情怀,开拓出一种诗词新境界。”尤山度认为自己虽然学过中国近现代史,也熟练掌握汉语,但却很难完全理解毛泽东诗词,因此“不如把它们翻译出来,这样不仅能在翻译的过程中学习,也能检验我是否真的读懂了这些诗词”。最终,尤山度通过查阅资料、与中国朋友探讨交流,与匈牙利诗人反复探讨,整理和翻译了毛泽东21首作品,以《毛泽东诗词二十一首》为书名,用中匈双语对照的形式于1958年在布达佩斯出版。出于对毛泽东的敬重,这本书中文部分出自当时匈牙利最好的中文书法家的手笔,并用红色印刷,书籍封面采用了当时最昂贵的丝绸封面,印制十分精良。尽管定价很高,作为第一部匈牙利语的毛泽东诗词作品,这本书还是很快就销售出3000册,在匈牙利产生了非常大的反响。1959年,朱德访问匈牙利期间,匈牙利领导人送给朱德一本《毛泽东诗词二十一首》,请他转交给毛泽东,毛泽东亲自为尤山度在扉页上签名。毛泽东的签名尤山度一直珍藏着,在他看来,这是自己作为一个汉学家所获得的殊荣。
尤山度曾这样说道,“我退休以后,也没有停止中文教学和中国研究。成年以后,我的一生都在和中国打交道”。这是从事汉学研究70年的尤山度对自己一生的概括,也深情地表达了他与中国紧密的生活交织和情感连接。
(作者系北京语言大学世界汉学中心主任、汉学与中国学学院院长徐宝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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