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40年前,董耀会和同伴完成了首次徒步考察长城之旅。此后,他一直致力于长城历史文化研究、长城保护和利用工作。如今,已成为燕山大学中国长城文化研究与传播中心主任、教授,河北地质大学长城研究院院长,中国长城学会副会长,中国旅游协会长城分会会长的他抚今追昔,感慨万千。本刊开设“‘长城之子’话长城”专栏,记录他与长城相依相伴的人生。
父亲是瓦工,小时候常听他说“房子上了盖,才算完一半”。我把这句话改为“徒步走长城,出发成一半”。出发的时间确定为1984年5月4日青年节。原定做3年准备工作,之所以提前出发,是因为看到报道,有外国人要向中国政府申请徒步走长城。既然已经准备了近两年,必须尽快出发,一定要走在他们前面。没必要纠结没准备好,准备是没完没了的事,永远会觉得没准备好。
出发在即,首先是给单位写报告。报告是我起草的,讲了为什么要去考察长城,提出了三种方案:一是希望单位批给两年的假期,继续给开工资以示支持;二是停薪留职去考察,不要工资了;三是辞职去考察长城,连工作也不要了。我们希望是第一种方案,退一步是第二种方案,最后一种方案旨在表示要做这件事的决心。
最后,我和吴德玉的单位同意了停薪留职。我是电业局第一批停薪留职的工人,当时这项政策刚开始执行。别人辞职是去做生意挣钱,我们暂停工作是去考察长城。出发的时候,只有吴德玉和我两个人,形单影只地踏上征程。
出发那天,没有妻子的依依惜别,也没有来自母亲的千叮咛万嘱咐。上车前妈妈抱了我一下就回屋去了。我知道她哭了,她不想让我看到她的泪水。送我们的车开动前,妻子抱着女儿,眼里强忍着泪水。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目送着我们的车。我一副冷面孔,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其实也一直在后视镜中看着她们。我必须忍受一切不能忍受的思念。从19岁爱上她,就认定了她是我的终身伴侣。徒步长城出发时,更是坚定了对她的爱,决心要一辈子对她好。当时的真实想法是,若辜负了这样的女人,简直就不是人了。
长城行走是一次诗人的激情之举,记得吴德玉的诗中有这样一句话:“走长城,想走就走,就算没有人为我们喊加油。”从这一天开始,要跋山涉水,一步一步走完万里长城。出发的第一天,我就开始记日记,虽然时间紧记得简单,但很有价值,可以从中看到每天的行程和状态。
1984年5月4日 星期五
早晨7点40分,到达山海关老龙头,这里已来过无数次。老龙头在山海关东4公里,人们把蜿蜒于崇山峻岭之上的长城比作一条腾飞的巨龙,把直入碧波万顷海浪之中的长城,称作“老龙头”。其实不论是秦长城、汉长城,还是明长城,这里都不是长城的最东端。老龙头入海的七丈石砌城墙,是明万历七年(1579年)蓟镇总兵戚继光修建的,同时还修了宁海城,城上原来有高达三丈的澄海楼。明清两代无数风流人物曾至此登高观海。如此胜景,于1900年被八国联军焚毁,今只存一片残址。
朋友们和驻守老龙头的海军官兵在这里为我们送行,一杯杯干掉送别酒,拱拱手和大家告别,迈出了万里跋涉的第一步。正式的欢送仪式在天下第一关城楼举行。天下第一关是山海关城的东门。从峰峦险峻的燕山角山,到烟波浩渺的渤海岸边,是一条不足10公里的狭长通道,被称为山海关走廊,关城雄踞其间。
送行队伍有百余人。仪式后大家排成长队,逐个与我们握手。很多素不相识的游人知道了“走长城”之举,也加入长队。一位年轻的父亲怀抱着一个3岁左右的男孩,把着孩子的小手和我握手,并道珍重。这情景最让我感动,到了角山顶,我还后悔没抱孩子照张相。
秦皇岛日报记者孙志升与我们同行,他向单位请了一周的假。今天由渤海岸老龙头起,向北经小湾、南营子诸村至山海关关城。过山海关关城后,向北偏西,经北水关至海拔518米的角山。由角山长城转为东北方向,过海拔499米的六品顶然后到三道关。夜宿三道关,这个大队45户人家,大人小孩全算上,识字的仅四五个人。超生的很多,基本上不管。我们找到队长栗和家,拿出介绍信,栗和看一会儿又递回来。栗和妻子爽快地说:“你问他认识你那上写的什么不?”栗和不好意思地说:“我看完也记不住。”三道关是出发住宿第一站,请栗和在留墨集上写几个字,他说:“你写一个吧,我给你盖章。”说着下炕到西屋拿出一枚公章。我接过一看,竟是革命委员会的章,栗和说:“不怕,把下面那行贴张纸就行了。”
1984年5月5日 星期六
早晨吴德玉说,我和老孙的呼噜此起彼伏,简直无法入睡。今晚决定让他先睡,结果从不打呼噜的德玉,躺在被窝写了一半日记就打起了呼噜。
在陌生的山里进行考察,除了有地图,也非要有向导不可,否则根本无法标注只有当地人知道的土地名。由三道关出发的向导叫朱义庆,光棍一人,伴老母亲一起生活。昨天他穿一件四边和前胸都露着棉絮的破棉袄,今天陪我们上山,特意换了一身半新的衣裤。我每次称他老朱时,他的脸都是一红。他的兴致很好,只是路上碰到两个同村的青年问:“二秃子,穿上过年衣服干啥去?”老朱有气无力地答一句“上山”之后,好半天都没了笑脸。
在山顶上远远看到沟底有条小河,下得山来,静静的沟谷中,只能听到清脆的水声,却找不到流水。四下里寻了好一会儿,老朱咧嘴一指,带着我们往上游走了20多米,终于在一块房屋大小的巨石后,看到了清泉由这里汇入地下。饱饮一通甘甜的泉水,又开始沿长城攀登。
中午在林场护林点,借人家的锅,热了带的饼。饭后沿长城走出碧荫似海的林场,到一处悬崖下深及百米的沟谷。向导和老孙走在前面,我和德玉拓碑落在后面。我们俩攀崖而下,十几米后便误入绝境。我让德玉停下,待我探探路,越往下越难下,几乎是贴身于崖壁,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必须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有几片枯叶和草屑飞落下来,掉在脸上,想把它抹下去,可双手不敢离开岩缝。我摇晃两下脑袋,这动作没甩掉草屑却险些使我失去重心。向导在左侧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喊起来,按他的指引,我重新爬回山顶,绕过山崖,终于找到了一片山花烂漫的坡地,找到了隐匿在一片野杨树下带有神秘色彩的小路。
今天的长城由三道关继续向北,翻过一座高山即为滥石关,有一条新修的公路由此通过。这段城墙为块石砌筑,大部分已残圮。过滥石关经海拔439米的高楼山,至海拔378米的尖山段,除利用山险断崖未筑墙的地方外,基本是块石砌筑,墙体尚存,高3—5米,虽圮坍较重,但整体来看墙体尚属连贯。这段城墙上的敌楼残存各半,高楼山上有一座保存极好的敌楼。
晚上住新堡子村,这是个近百户的大村,房东杨庆洪小我两岁。许是刚得了个大胖儿子之故,庆洪双眼始终饱含欣喜。他介绍说,村里干部书记、村长每年发650元,民兵连长兼治保主任拿得稍多些。大小队管理费,平均每人每年交20.03元,不论大人小孩,有个脑袋就算一份。今年的苹果树基本上没开花,主要是去年承包户怕政策变,没有合理剪枝,累坏了。这村没搞承包前就很富,每日工分10分,合两元多。
(《人民周刊》2024年第5期)
(责编:张若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