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40年前,1984年5月4日至1985年9月24日,董耀会和同伴从山海关出发,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历时508个日夜,徒步走到嘉峪关,完成了首次徒步考察长城之旅。此后,他一直致力于长城历史文化研究、长城保护和利用工作。如今,已成为燕山大学中国长城文化研究与传播中心主任、教授,河北地质大学长城研究院院长,中国长城学会副会长,中国旅游协会长城分会会长的董耀会抚今追昔,感慨万千。本刊开设“‘长城之子’话长城”专栏,记述他徒步长城的心路历程,也记录他与长城相依相伴的长城人生。
细细想来,一接触长城,心中就充满亲近感和敬仰,这也是缘分。1984年5月4日,经过一年半的准备,我们从山海关老龙头出发,踏上了徒步考察明长城之路。这一天,中共中央、国务院批转《沿海部分城市座谈会纪要》,决定开放14个沿海港口城市,河北省秦皇岛市是其中之一。
在那个充满激情的年代,我和家乡都在这一天踏上了新的历史征程。在波澜壮阔的时代,我一步一步迈向自己的理想,走上自己的长城人生。40年后的今天回想,徒步考察长城的行动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一个架高压线的工人成长为一名长城历史文化的研究者、长城遗产保护的志愿者和长城文化精神的传播者,可谓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
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激情澎湃,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有人在追求开天下之先。很多青年都有人生追求和理想,特别是文艺青年,更是普遍有书写自己积极人生的愿望。即便在这样的环境,我们走长城这件事也不是谁都能理解的。放弃电业局那么好的工作,义无反顾地去徒步长城依然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时至今日,还经常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徒步考察长城?我常开玩笑回答:“神经不正常。”神经正常的人,谁去干这件事?当时真的被很多人认为是神经有病。当时,人们对敢想敢干不仅能接受还很欣赏,只是工人徒步考察长城,在人们的认知里有些过于“出圈”。我在做一件与我的生活、工作没有一丝联系的事,也是自己根本不懂的事,所以大家觉得这绝对是异想天开。
电业局的工作,在秦皇岛是最好的工作之一,因为工资高、保障也好。我27岁时已经是送变电线路工程队的安全员、工会主席。线路工程队属技术工种,每天做停电、送电的工作。安全员在这个单位是特别受重视的岗位,停送电令都需要安全员签字才能生效。年轻人被重用有事业上升的趋势,把什么都放下去走长城,这事至少有点傻。
至今还记得,向电业局党委书记汇报要去考察长城,书记诧异地看着我,眼神仿佛在说“你这玩笑可开得有点大了”!书记本来对我是百般培养,他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做事,不能想一出是一出。”他肯定是见多了年轻人的张狂,在格外用心地劝导我。他看出了心猿意马的我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感到很失望。
后来接受采访时,记者也常问:你年轻的时候对长城心生向往,向往的是什么?当年徒步考察明长城出发的时候,就带有某种目的和任务吗?还是单纯就想行走长城?向往和目的肯定是有的。说老实话,开始徒步考察长城时,对长城的价值还谈不上有多少认知,更没有将长城与自己的事业、与未来生活联系起来。走长城完全是一件很自我、很小我的事情。完成徒步考察长城之后,之所以不在任何场合作报告,就是不想作出与内心矛盾的表达。
长城成为事业追求,这是我在徒步考察长城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当然,把走长城作为对未来的期盼,这在一开始就确定了。不过这项事业在我们的心中,美丽又朦胧。有了徒步考察明长城的想法,最大的愿望是在长城上留下人类的第一行完整足迹。渴望记录下自己走长城的心路历程,这是文学创作。我最憧憬的是,未来把看到的长城保存现状记录下来,并告诉大众,留给后世。一想到把浸透着我们汗水的记录传给子孙,我就会很激动,仿佛在阴沉的夜晚,突然看见月亮悄悄地露出半个头,继而便明亮地照在了我的心上。
二
我出生在河北省秦皇岛市,家乡有大海还有长城。作为一名文学青年,喜欢文学,也喜欢游泳、喜欢爬长城。岁数大了,名气也大了,经常有人说我态度和蔼、平易近人。是的,除了面对破坏长城的事,我确实不是一个强势的人。这并非是刻意保持着谦逊的心态,只是没有太把自己当回事而已。为什么会这样呢?你看看大海,再看看长城就知道了。在大海和长城面前,渺小的自己哪有狂妄的资格!
“不高看自己,不贬低别人。”我很喜欢这句话,特别喜欢。我的父亲是一位工人技师,他常说:“马大骡子大值钱,人大不值钱。”父亲出身贫苦,12岁就没了父母,只有一个5岁的妹妹和3岁的弟弟。兄妹三人相依为命,生活的重担全都落到了父亲的肩膀上。听姑姑讲过他们的艰苦年月,她记忆中除了饿还是饿,家里家外一无所有。父亲一个人起早贪黑地干活,带着弟弟妹妹活了过来。
父亲是从水深火热中闯过来的人,按理说应该是个无所畏惧的人。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父亲非常反对我喜欢文学。他很担心,也很害怕,他单位有两个喜欢文学的年轻人,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我从中学时期开始喜欢文学,常陶醉其中。我想写作,因为我喜欢看书,喜欢写作。18岁高中毕业参加工作了,也一直在搞文学创作,小说、散文、诗歌都写。
我喜欢上长城时,父亲已经病故。接触长城多了,开始被长城感染。置身长城,好似天马行空。举目远眺,深感心旷神怡。那时没有文化遗产的概念,只是被祖先创造的这么伟大的奇迹感到震撼而已。长城的历史沧桑感,让你不知不觉地想亲近。那是一种发自心灵的震撼,徒步长城对我的人生真是影响深远。
我喜欢爬山,周日约着从小的同学吴德玉、张宝忠去爬长城。有时和新婚的妻子一起去,端庄文静的妻子刘玉倩不太喜欢爬山,只是在陪我。秦皇岛的山上基本都有长城,每个地方的每一段长城又都不一样。整个长城是什么样子的?国家没做过调查,没人知道。走得多了,有一天突然想,在历史上长城是分段修建,也是分段守卫的。守长城的人可能一辈子就在某处守着某一段,长城上肯定没有一行完整的足迹。
从来没有人,从东到西走过长城。因此,我就想要在长城上留下人类的第一行完整足迹。这让自己特兴奋,觉得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把这个想法告诉妻子,她也很理解我的愿望,只是心事重重地问了一句:“行吗?”走长城想到了也就决定了,没有三思也没有犹豫。从这一天开始,我放弃了文学梦,长城成为萦绕于心的日思夜想。那个时候,并没有为国家作贡献的认识,对长城的历史也所知甚少。对长城的不胜感慨,仅限于古人真了不起。我开始读史书,夜深人静家人入睡了,我还伏在案上。
(《人民周刊》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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