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拿起早年读过的清人刘熙载的《艺概》,又读,仍觉很有兴味。
刘熙载(1813—1881年),字伯简,又字熙哉,号融斋,晚年号寤崖子。江苏兴化人,晚清著名学者。
《艺概》是刘熙载一部有关艺术的学术著作。全书分为文概、诗概、赋概、词曲概、书概、经义概六部分。本文所涉,主要是《艺概》当中的“诗概”部分。刘熙载生长于农村一个耕读之家,少孤,力学,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进士。刘熙载身处乱世,遭逢西方列强入侵,加之太平天国运动,所经历的时局极其动荡混乱。迫于生计,他时而在朝,时而在野,在朝唯任教职,在野应承讲席,清寒谋生,殊为不易。他曾任教于朝中上书房,为皇子及皇家近亲讲学,其间可利用宫中所藏丰富的图书,系统阅读。辞官后,为生活四处奔波,更是尝遍疾风骤雨的时代况味。由于在“读书”与“行路”两个方面都有较为充分的准备,使他有过人的见识。“诗概”的内容,主要是刘熙载读诗与作诗的心得,其中以读诗为主。书中条目,大致是按照他所读到的中国古诗出现的年代来编排,全书用诗话体。这里结合“诗概”所述,略谈三点读后感。
首先,怎么读诗呢?
一般来说,读诗总要读出诗的好处,读出诗的不平凡之处。假如,读者和诗人有过相似的境遇,通过读他的诗,就要看看诗人和自己的感触是如何不同,诗人何以就能够捕捉到如此高妙的诗境。而刘熙载则认为,不能因凡是遇着名诗人、大诗人的诗,就格外地往偏处、往绝处去琢磨。他举了一个例子:“‘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六一(欧阳修)赏之;‘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东坡(苏轼)赏之。此等处古人自会心有在,后人或强解之,或故疑之,皆过矣。”他的提示是:好的诗人于诗情,固然常有过人的慧心,但他们更多的,也只是把常人难言的,又几乎是人人可感的平凡之美揭示出来。而读者呢,还是先应以平常心去领会其诗情,不宜对其勉强解释、妄加猜测。所以,我们读诗,既要读出诗人对不凡之美的发现,也要读出诗人对平凡之美的表现。
其次,怎么写诗呢?
刘熙载是这么说的:“诗可数年不作,不可一作不真”。这个“真”字,不是“真假”的“真”,而是“真好”的意思。刘熙载想表达的观点是:凡作诗,就要把诗作好!作诗忌讳没有诗情强作。引申一下就是:对于尝试写诗的人,首先要懂得尊重诗,深入体会诗,认真对待诗,要把它做成雅事——就是相当讲究的美好的事;不要把它糟蹋了,做成俗事——就是丑陋的事。诗能作到“好”,那是要满足很多要求的。对于相对初学的人,刘熙载给了一个简易可行的参照。他认为:“诗要超乎空、欲二界。空则入禅,欲则入俗。超之之道无他,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而已。”如果压根儿对人间美好无所向往,就是刘熙载所说的“空”,是他不提倡的;而如果仅仅把物质欲望当作内心的愿望,即是刘熙载所说的“俗”,更是他一贯看不上的。刘熙载认为,在诗中,人的愿望要“发乎情,止乎礼义”,即不仅要符合审美原则,还要符合道义原则。刘熙载还特别指出:“诗要避俗,更要避熟。剥去数层方下笔,庶不堕‘熟’字界里。”说的是:作诗除了要去“俗”——过度的物质欲望,还要去“熟”——陈言。因此才有必要“剥去数层”。这就要考验作者用心乃至用苦心的功夫了。如今看来,刘熙载的这个主张,很有现实针对性。今人多爱作诗,当然是好事;而所成顺口溜的居多,毛病往往是又俗又熟。如果想要不限于自娱,还真是需要从改毛病做起。
最后,怎样理解刘熙载所谓“诗之四境”?
刘熙载提出“诗之四境”,即“花鸟缠绵,云雷奋发,弦泉幽咽,雪月空明”。并说:“诗不出此四境。”刘熙载所指的四重境界各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以细思领会。
我以为,“花鸟缠绵”属于人们对习焉不察的见闻蓦然起意,所感受到的美好情境,或者说,是蕴藏于日常生活中的诗情,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之类。“云雷奋发”则是指人在出现激烈的情感状态之下所写出的激昂之作,即所谓“愤怒出诗人”的境况,如“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之类。至于“弦泉幽咽”,则属于暂时脱离了柴米油盐、与日常生活相对的出世情怀。这固然已属超脱,但其实仍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与之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勾连,比如“野渡无人舟自横”,虽是一时渡口无人,而渡船尚在,虽然意旨含蓄空旷但仍体现的是人间烟火。而“雪月空明”,则略可相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这句诗所表达的一类意境,属于较为纯粹的美学中的自然美表现了。想来想去,刘熙载或许要表达的是,不同的诗境,最终要处理的,都是物质生活欲望与精神生活向往之间不同类型的复杂关系?当然都是在审美的视野中的。
(作者系原中央党校文史教研部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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