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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海:时空的召唤——中国水墨创化观

晁海 2024-04-16 13:41:23 《人民周刊》

中国水墨艺术,是独有的宣纸造型艺术,蕴含东方深厚的“太虚”之道。在全球化语境下,当代水墨弘扬华夏文明,融合世界文化,是人类精神文明进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华夏文明,道德备至,宏大而辟;自上古,河图洛书,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

黄钟大吕震彻天际,舞云门,祭祀天神。

黄帝《咸池》、尧《大章》、舜《大韶》、禹《大夏》、周《辟雍》等,幽法入道,苞裹六极。

秦汉之前,以天地崇拜、道儒思想为本。

在造型艺术领域,其精神载体取材山崖、青铜、陶土、石料等天然原料,自然而然与天地浑然一体。

东汉时期,蔡伦承东方玄妙精神,以纯天然材质树皮、麻等材料,进一步改造出便于书写的纸张。据传此后,他的弟子又在此基础上制造出了宣纸。

此时,禅宗传入中国,其内观万物寂寥思想,与道儒天地精神相合。

故中国艺术由上古“太虚”天道为表现内容,逐渐转化为文人画空寂山水形式,盛于宋元明时期。生宣合“太虚”之道,更宜于表达形而上、空灵的出尘意境。

明清之后,近现代中国文化艺术,又融合了西方科学理念,将西画的素描、色彩、解剖等造型技法引入中国画水墨中。

至此,宣纸水墨形成了道、儒、禅、科多元包容的艺术形式。

“千秋邈矣,弘微杳冥。”上古青铜洪钟祭祀天地的崇高感,“太虚”之道,召唤异禀者。

吾生于秦地,石崖画、青铜器、兵马俑、汉唐石刻等,幽微恢弘之气,融在基因里。这些作品均使用稳定的厚重硬材质,终极保存。而生宣属软材质,依旧能够纸寿千年。唐人抄经于宣纸,韩滉《五牛图》至今皆完好无损。然而,生宣薄如蝉翼、见水易烂,如何用活性的软材质水墨生宣,表现出稳定的硬材质所呈现的体量、质地、精神气度?这是一个至难的课题。多年来,心中的夙愿就是完成这一课题。

故吾于上世纪80年代始,踏上以中国天地精神为主体、融世界文化为一统的研究之旅。竭尽毕生之力,祈望成就中国当代生宣水墨艺术精神。

为此,吾以五个领域(“太虚”精神、“气化”运行、归于“心寂”、“形源”大气、“技法”深化)整合建构“中国当代水墨创化观”。

 

晁海《2004系列之三》  2004年

 

“太虚”精神

《易经》云:“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

无极“太虚”一切皆空,空中有一、一生二,二乃阴阳、阴阳互荡、平衡长养,合为四象、万物并作,人乃其中之微粒。

又云:“天地之大德曰生。”

“太虚”大德生天地万物,万物中有吾,吾遵大德,生吾作品。

玄宰曰:“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

“宇”为空间,“宙”为时间;“宇宙”为“太虚”所生,时空为有形之动气。吾化时空,即化“太虚”之气韵。

“气化”运行 

张载云:“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

《吕氏春秋》云:“精气之集也,必有入也。集於羽鸟,与为飞扬;集於走兽,与为流行;集於珠玉,与为精朗;集於树木,与为茂长;集於圣人,与为夐明。精气之来也,因轻而扬之,因走而行之,因美而良之,因长而养之,因智而明之。”

天、地、人之蕴,一气而已。

然,“太虚”所集万物之气,各聚其质;人所化万物之气,载人所思,各有其意。

上古先哲,集恢弘磅礴,霄汉大气,于乐章、雕刻、建筑之上。

汉唐之后,文人画蕴脱凡尘寂寥之气达于纸上。

时空在艺术作品上,由“生万物之大气”转为“寥万物之静气”。

归于“心寂”

禅宗认为万物皆心所生,一切本空。六祖偈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世界皆为粒子,乃空;悟之空性,去尘,心归寂寥,静。

王维诗:“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无人之静,只有明月。

韦应物诗:“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声音乃常人之所听。禅宗正是无听,使人归于“太虚”之寂寥。

宗元诗:“独钓寒江雪”。意为至孤之人、万物皆静,寒江垂钓,心中寂寥。

正如文徵明自号:“吾亦世间求静者”。

八大,同求孤求静。俱似大道,离形得虚,庶几斯人。

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虚极便是无,清澈空明。“归根曰静,静曰复命。”人之真命,复归本体。

虚空、寂寥、本体,文人画之质,以黑白墨色沉淀了万物而素朴,去世间凡尘之缤纷色彩,以阴阳化天地之象。

去色、静,返于“太虚”本体,道之动。

 

晁海《牛系列之六》  2000年

 

“形源”大气

万物源于“太虚”之气的宇宙观,在西方的教堂建筑上也直观体现。

耸立天穹的构造,钟声、诵经,庄严而肃穆。当人们置身其中,深感自己接近宇宙本体,亦深感上天的崇高、自我的渺小,自觉生出虔诚与敬畏的感恩。视与听,感官引领人们沐洗经世的尘渍、心灵忏悔,精神超凡。

金字塔,为古埃及法老逝后的永生大殿。

法老被奉为神的化身、至高,逝后灵魂升天;金字塔作为灵魂升于天界的阶梯,是通向“太虚”之道。

宏大的教堂与金字塔所基于的思想,与中国思想皆同,均是表达“太虚”本体之意。

庄子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鲲化鹏,归于“太虚”本体。

“技法”深化

如何以中国生宣水墨表现当代艺术精神,将艺术品化于时空,融“太虚”精神、“气化”运行、归于“心寂”、“形源”大气为一统,须深化再深化艺术的表现“技法”。

在“技”的层面上,近现代中国画,国内的美术学院引入西方以科学角度研究艺术的教学体系。

借助使用铅笔与素描纸的特性,通过长时间课堂写生作业,对人与物的形体、结构、色彩、体积、光感、质感、量感,在整体与局部的关系上,做理性的深入分析与表达。

通过解剖学深入把握人的骨骼、肌肉、筋腱、皮肤、皱纹等,有序进行准确描绘。

借用西方科学的造型方法与材质,使得我们客观地、真实地表现对象。 

而中国生宣纸如何表现现实生活,常见的国画借鉴西方科学造型技术,用生宣表现人物明暗面、交界线,刻画立体感、真实性。

这样的中国画人物头像,成了“明暗脸”,其他物象皆同。

比如人物形体亮面轮廓边线细淡、暗面边线粗黑,以产生立体感;细淡与粗黑源于物理光线原理。无人物形神与笔墨的有机结合,更无率性写意之法:笔墨纵横恣肆、酣畅淋漓,有阴阳互荡之气韵。

故此,中国笔墨之气韵生动与西学造型原理,在技法上存在着难以克服的矛盾。

只有在解决这一矛盾的基础上,方可继续解决写实之“相”与写神之“象”的对立关系。

相的“实在”重心在“体”不在“虚”;以形而下“体”为基础,缺少了超验的形而上之“艺”,常常会陷入“有形无神”“有体无韵”,流于表面的失魂之相。

如何将形而下、科学物理性,与形而上、哲思精神性,以活性水墨宣纸特性有机相融?

这是中国水墨如何吸收西学优势,从而表现现实性的难点。

吾在数十年院体教学过程中,自查自省,使用二元对立的相容之法,解决难以相容的“实在”与“太虚”二元对立问题。

将西方“实在”的、有色的、物理性的色度和色相,与中国“虚空的”无色的、精神性的“文人画”黑白,合而为一。

笔墨空灵为最,淡墨韵致为要;笔中含水多少,锋落顿挫时差,淡墨、灰墨、深灰墨等,各其分为无数色阶而相互呼应,彼此默契。

守静觅幽,以中国阴阳之气、虚实之韵、错落捭阖之法,驭笔布白,留气口,灵之所应,笔隐墨显、参差顾盼,辗转俯仰;气口与闭合、黑与白、隐与显、俯与仰,犹如华山苍龙岭上的担夫争道,争中有让、让中有争,愈争气愈足、让处皆是力,化虚空之气于当代水墨中。

其天然、终极,活性与绝尘而“生”的无限潜在的品格,同“太虚”精神,随人类文明进程,相得益彰。

以上,一方面,在技法上解决了中国笔墨气韵与西画造型原理的矛盾;另一方面,解决了物的“实在”与“虚空”对立关系。

积化二维平面水墨为多维厚度体量时空物象,既空灵又凝重,相象相合、实化虚融为一体,二元对立而统一。

“实在”与“太虚”二元对立的另一个难点,在于如何解决对于现实世界情感的表达,与“文人画”弃尘、脱俗之意的统一。

对立相容,将入世深情化“文人画”之空灵。

 

晁海《女麦客之二》  1995年  广东美术馆藏

 

吾的故乡,黄天厚土的北方,与沙漠接壤之处,生长着一种植物“柠条”。它的根深扎地下10多米,以抗流沙,当风沙覆盖后,它能从地下6米多深长出。在沙土里上长1米,发根向两侧延伸吸收养分。

极端荒寒酷热干旱中,顽强的生命状态,天地间,物人相融。

上世纪60年代,每到芒种之季,许多甘肃麦客到吾家乡打工割麦,与乡亲们一起,昼夜不停,有些过度辛劳昏倒在田间。时有打雷闪电、遭暴雨来临之际,恐麦子被雨损毁,那种拼死抢收、挣命挥镰的身影,深深地铭刻在脑海中。他们一人一镰一棉袄,风餐露宿,翻山越岭,依成熟季节不同,跨越数省不断地割麦,最后疲惫地割回甘肃老家。

儿时的故乡,难以忘怀。冬季的耕牛少草料,瘦弱不堪。有些牛在田间耕作累到卧下不能站起。天快黑时,常见耕人用木杠抬牛的情景。

深情的土地,梦中的家园,亲爱的父母、淳朴厚道的乡亲们与耕牛……

常在梦中哭醒。

吾生命创化之灵魂源泉。

在吾笔下,天地悠悠、黄土漫漫,背朝天的泥汗耕人与世间的奉献者,他们是纯净的,身躯化为高大的山峦,血液是河流……

是吾心中永远的净土。

净土无尘,即“太虚”。

将尘世有情之躯化为山,赋予无尘纯净虚空,合尘同无,有情与寂寥之气,此为完整统一的二元对立作品。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是继寂寥文人画之后,吾为中国水墨注入的新思想。

亘古万载,得失寸心。

天地化生万物,供给世间;农人耕田收成,供给世间;吾耘精神之粮,供给世间。

农耕吾耘,彼于物,吾于灵。

如此,共为“太虚”耕作者,生生不息。这,不正是宇宙之生的样貌吗?

循天道,吾以超然之“技”,作超验之“艺”。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者,以虚待万物。”

将水中墨、墨中水,以恣纵之笔、无端尾之法、悠阔之意,无数遍的积写沓加、方矢复寓,岁积月累,有机化为无机,无机又化为有机。

“化”为生、“创”为新,吾为“太虚”中渺小之一粒,化宇宙之气,创为新生。

坚硬与柔软生发幻化、融为一体,玄冥无相呈象于时空的沧桑。

千年万年归于瞬间,化于画中,成就了吾之生宣纸上的水墨雕塑。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惚兮恍兮,耕人与牛仿佛一块块活着的宇宙化石从远古缓慢走来…… 

这是吾的作品相、吾相、天地相。

是从未有过的水墨语言,开创了中国当代新水墨。

时空至2008年,华夏民族迎来了重要的际遇——奥运会,世界聚焦中国。

这一年,国际权威艺术刊物《KUNSTFORUM》以其学术高度,大版面选登了中国古与今的艺术作品。

古代艺术有秦代兵马俑、汉代石刻、卯榫斗拱建筑结构(中国山西朔州木塔)三者。

中国画艺术刊登吾当代水墨作品7件,整版6页。作品分别为《1996系列之二》《2002系列之六》《牛系列之六》《牛系列之五》《2004系列之二》《1997系列之三》和《1994系列之三》。

国际著名艺评家马克·西蒙先生撰文《以无羁原创的现代水墨关照生命·记晁海——中国当代艺术的率性之子》。

《KUNSTFORUM》以多版面精选刊载一位中国水墨艺术家的作品,以今应古,实为罕见。

时空召唤,精神归来。

“桑田成海,海成田,一刹那间又千年。”

我们的生命只不过是“太虚”中的一瞬,而这一瞬却是我们的一生,艺术品亦是艺术家一生中的一瞬。

这一瞬所承载的淳朴深厚、辛劳奉献的精神,化为永恒。

生命走向何处?艺术是重要方向。

老子云:“返者道之动。”艺术引领生命走向“太虚”。

这是生命的真谛,吾的水墨五域创化观。

(作者为西安美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香港中文大学访问学者)

(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稿)

(《人民周刊》2023年第21期)

(责编:汪翠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