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过一场寒冬,看不出金枝槐的好。
搬来小区数年,却从未得闲好好看过窗前的两棵树——一棵枫树,一棵金枝槐,尤其那棵金枝槐。以前不知道叫金枝槐,只知是棵槐树,和众多的树一样,夏天满树荫绿,秋天叶子变黄,与旁边的那棵五角枫并立在漫漫时光里,装点着窗外的风景。叶落小院时,也无暇去打扫,任其阶前栅下铺着,承接着秋天馈赠的美意。后来,一位对植物颇有研究的师友告诉我,这是国槐之一种,因枝杈金黄,故名金枝槐。这才抬头细看,发现黑黢黢毫无特别的主干分枝之上,那些三级以上的枝杈竟皆为黄色,和金黄的叶子融为一体,呈现出一种从里到外货真价实的贵气。
中国古代,黄色本是皇家御用之色,尤其黄色的龙袍,更成为最高权力的象征。而“黄”字一旦和“金”字组合成“金黄”一词,便一下子使得形容的事物有了金属的质感。比如这金枝槐的颜色,我竟一时找不出比“金黄”更恰切的字眼了。
于是不由得鄙薄自己是吴下阿蒙,赧然于自己的孤陋。
哪料想,金枝槐的“金黄”在冬天达到了极致。
北方的冬天,万木萧条,几场风雪过后,所有树木都删繁就简、偃旗息鼓,干瘦的枝丫似伸向天空的枯骨铁臂,坚硬冷漠,失去生机。正默然在单调阴暗中,猛然看见,那金枝槐金黄色的树冠,却是分外明亮而耀眼,仿佛举着一团圣火,戴着一顶金冠,黄得一派任性无忌。
小区里有许多这样的金枝槐,和橡树、槭树、栾树、柏树、银杏等混杂在一起。此时,那些树都在严冬里低头缄默,只有金枝槐,高扬着她明亮如金的头颅,把满树的光焰,点亮在或灰暗或湛蓝的天空中,让人直觉仰头的开阔与光明。上网一查,金枝槐耐寒抗旱,越是冬季,其金黄的色泽越是鲜艳。却原来,此树是“经冬色更重,自有岁寒心”。它的高贵是骨子里的。
于是又看向邻居家的那两棵树——柿树和金枝槐。柿树是邻居自植的,经了整个冬天,上面还挂着十几个风干的柿子,鸟食风侵,果肉已空,干瘪成了黑紫色的蔫皮。她家已好长时间没人了。这个春节,因为一场疫情,她们被封在城里的某个小区,不能像平日那样,逢周末就来这个第二居所度假了。
我把她家的小院拍了照片发给她,让她看看她家的树。她说,树的枝条都黄了,看来春天真的要来了。
她说的是金枝槐,一直就在身边却很少注意的金枝槐之美,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她不知道,其实金枝槐的枝条一年四季都是黄的,鹅黄、土黄、橘黄、金黄,只不过日常里被浓密的叶子遮蔽罢了。其实我又何曾知道呢?我的无知像叶子一样稠密。
突然想起末代皇帝溥仪在回忆录中说过的话:“每当我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我的脑海里便浮起一层黄色:琉璃瓦顶是黄的,轿子是黄的,衣服鞋帽的里子、腰上系的带子、吃饭喝茶的瓷制碗碟、包盖饭锅子的棉套、裹书的包袱皮、窗帘、马缰,无一不是黄的。这种独家占有的所谓明黄色,从小把唯我独尊的自我意识埋进了我的心底,给了我与众不同的‘天性’。”
色彩之下是意识。凡人熏染的是人间烟火,嘈杂而辛苦,忙碌而庸常,没有溥氏资本,即使泡在黄色的染缸里,也不会有这般的“天性”。
由此,金枝槐的黄色是可贵的,它是民间的树,不属于皇家特有。它和所有的树一样,守着自己与生俱来的独有“天性”,在自然界繁衍生息。看来,无论外界怎样,总会有些东西不能改变。
就像春天的金枝槐,历尽严冬的风刀霜剑,不仅未曾逊色,反似敷了一层金粉,披了凤冠霞帔,汪洋恣意的金枝上已拱出了隐隐的春意。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理事,本文选自人民日报出版社《云上》)
(《人民周刊》202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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