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上下到处是微不足道的生活细节,有个别细节,一旦被艺术家择入手底,则活力焕发,熠熠生辉,格外引人注目。
廉颇为赵国良将,晚年时,赵襄王上台,不信任他,廉颇就“奔魏之大梁”,魏国也不能信用。赵国因为数困于秦兵,襄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也很想复用于赵:
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以为老,遂不召。
老人饭时上茅厕的情况可能会有。可你上一次,我可以说成三次;你小便,我可以改成大便。廉将军老成这样,襄王还敢用吗?问题的症结,是那个郭开在背后下了蛆。这样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细节,既毁了廉颇,也葬送了赵国的前途。写作的人都知道,情节可以虚构,细节是无法虚构的,然而,细节却是可以加工改造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赵国的这个使者,很可能就是个擅长于“使坏”的老手。
范仲淹在《严先生祠堂记》里称赞严光:
先生,汉光武之故人也。相尚以道。及帝握《赤符》,乘六龙,得圣人之时,臣妾亿兆,天下孰加焉?惟先生以节高之。既而动星象,归江湖,得圣人之清。泥涂轩冕,天下孰加焉?惟光武以礼下之。
这里的“动星象”,来自《后汉书》:严光与光武帝“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光武帝与老友同床共眠,这是真的,然而,这里又添加了“光以足加帝腹上”,这才在天空中也出现了客星犯御座的星象。
这个酣睡于被窝里的细节,实在无聊,光武帝没有说,即便有过其事,严光自己也不可能说的,只因《后汉书》里这样记载,后来的各种解释里便都非常看重“光以足加帝腹上”的细节。不然,这“犯星象”的说法就缺乏分量了。“客星犯御座”,本来就是天人感应的附会之辞,有了这样个添枝加叶的细节,连范仲淹也相信“犯星象”是确有其事。这个闹不清怎么形成的细节,大幅度强化了光武帝与严光的形象塑造。对细节进行顺乎情理的移植、改易、润饰,人们心照不宣,仿佛也都是认同的。
孙觌是两宋之际屈体求金的大汉奸,比他年轻的朱熹不齿其人格,写了篇精要、凝练的《记孙觌事》,说的是建炎元年汴京沦陷,钦宗被掳,金人欲从钦宗手里得一降表,以便促使正在抗金的中原军民及早归顺。钦宗不得已,便命身边近臣孙觌撰稿。昏君糊涂,内心却暗自希望孙觌能秉持气节而不奉诏。没有想到的是:孙觌二话不说,不假思索,提笔一挥立就。其文过为贬损,似乎早就有腹稿在心。金人大喜,便将所俘获的妇女赏赐孙觌,孙觌欣然领赏。
其后,每语人曰:“人不胜天久矣;古今祸乱,莫非天之所为。而一时之士,欲以人力胜之;是以多败事而少成功,而身以不免焉。孟子所谓‘顺天者存,逆天者亡’者,盖谓此也。”或戏之曰:“然则子之在虏营也,顺天为已甚矣。其寿而康也宜哉!”觌惭无以应。闻者快之。
此文简炼、严谨,这里只谈收尾处的细节。有人听到孙觌经常得意地以降表之“精丽”来炫耀自己的文才,就不冷不热地刺了他一下:“你在虎狼窝里代皇帝写降表,正因为是顺天顺到了极致,所以上天犒劳你,让你现在才这样安康、长寿啊!”孙觌听后,“惭无以应”。“惭无以应”的这个细节,显然是作者的杜撰了——孙觌的专附和议、媚敌求荣,是一以贯之的。李纲抗金,他率加污蔑;作《韩忠武墓志》时,极诋岳飞之抗金;写《万俟卨墓志》时,又极表其残害岳飞的劣迹。这样一个长寿到将近九十岁的铁杆汉奸,恬不知耻,脸厚于城墙,听到人家说他“其寿而康也宜哉”的话时,很可能是正中下怀、乐不可支的。朱熹在这里说他“惭无以应”,是不符合孙觌性格的内在逻辑的。细节如此杜撰,朱熹的目的在于鞭笞汉奸之无耻,伸张民族气节,读者掩卷沉思,当是会心一笑的。可憾的是,这样杜撰,反而会让人觉得这个孙觌还存有一丝人性。
普通的细节,生活里俯拾皆是,作为个例,其本身是不含有什么特殊意味的。然而,化寻常细节为神奇,却是艺术家独具的卓异之处:赤壁的东南风,是诸葛亮装神弄鬼祭来的吗?武松的酒喝得越多,拳法就越能出神入化么?秦桧的夫人王氏,真的在东窗下设过谋害岳飞的毒计吗?艺术实践正如鲁迅先生所言:“艺术的真实非即历史上的真实……因为后者须有其事,而创作则可以缀合,抒写,只要逼真,不必实有其事也。”赋细节以艺术性,为艺术家之天职。生活里有些不起眼的细节,一旦被艺术家摘取,缀合、修饰,移植于文学作品,往往有点石成金之效,能够进一步完善人物的形象,深入开掘人性之底蕴,大幅度增强文章的感染力。
脍炙人口的艺术细节是艺术家灵感降临、匠心独运的优秀成果,绝非日常的雕虫小技可为比拟。
经常阅读古典文学,对于那些真正的艺术家,笔者的敬慕之情油然而生:前辈艺术家从宏观处着眼、自细微处用笔的社会责任感,是我们文学传统里一笔珍贵的遗产。(杨闻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