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有两次著名的“鹅湖之会”,第一次是在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夏季,朱熹与陆九龄、陆九渊兄弟在信州(今江西上饶)鹅湖寺进行辩论,这是中国思想史上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的一次交锋。第二次是在淳熙十五年(1188年)冬季,辛弃疾与陈亮鹅湖相会,瓢泉共酌,携手同游,纵论国是。他们肝胆相照、壮怀激烈,为金瓯残缺而痛心疾首,为商讨北伐而心潮澎湃。别后两人又诗词唱和,曾作《贺新郎》同韵词多首反复赠答,成为文坛佳话,其铮铮之音、拳拳之情,相互辉映、激荡千载。
陈亮(1143—1194年),原名汝能,后改名亮,字同甫,号龙川,婺州永康(今浙江永康)人,南宋思想家、文学家。公元1188年秋,陈亮写信约辛弃疾、朱熹在鹅湖相会,共同商讨可能出现的北伐局面以及应对之策。当年冬天,陈亮从家乡永康出发,顶风冒雪,跋涉八百余里,前往信州会见辛弃疾。当时,辛弃疾正在病中,颇为消沉,陈亮的到来让他振奋不已。他曾这样形容两人相见的情景:“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辛弃疾与陈亮都是剑胆琴心之人,他们都是坚定的主战派,又都有极高的文学素养,因而志趣相投,有许多共同语言。辛弃疾久历行伍,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和地理知识,是陈亮所希冀听闻的;而陈亮身上所洋溢的理想主义的热情、愈挫愈勇的坚韧以及对于古今用兵方略的熟稔,是辛弃疾在其他人身上难以感受到的。因此,两人扺掌而谈,纵论时局,谋划兵事,被无奈现实所冷却的热血再度沸腾起来。唯一失望的是,朱熹并未赴约,两人难免遗憾。盘桓十日,互诉衷曲,之后陈亮辞别挚友,“飘然东归”。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才刚刚分别,辛弃疾就心生不舍,倍感失落,于是抄近路去追陈亮。这段经历在其《贺新郎·把酒长亭说》词前小序中有细致的描写:“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鸶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怅然之中,辛弃疾独饮方村,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是夜,闻邻人吹笛,悲不堪闻,这又加剧了辛弃疾的离情别意,于是他写下《贺新郎》以抒胸臆。该词写陈亮的神貌风采酷似陶渊明、诸葛亮,让人不忍匆匆离别,故而前去追赶,只可惜“天寒不渡,水深冰合”,终是错过。惜别之情,溢于言表,令人心有戚戚。英雄豪杰,心有灵犀,在写下这首词五天之后,陈亮就写信来跟辛弃疾索词。辛弃疾于是把这首《贺新郎》寄给陈亮,陈亮很快又寄回和章《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词中写道“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并祈愿“但莫使、伯牙弦绝”,两人的知己之情、相契之意,可谓至真至纯。辛弃疾收到和词后,再和《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写道:“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陈亮得词后再和两首,《贺新郎·酬辛幼安再用韵见寄》及《贺新郎·怀辛幼安用前韵》,安慰辛弃疾道:“男儿何用伤离别。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一腔真情,几番唱和,真可谓肝胆皆冰雪、表里俱澄澈,辛陈二人的友谊在诗词中得到进一步升华。数首《贺新郎》气魄宏大、慷慨雄壮、音节铿锵、豪放苍凉,写尽好男儿的英雄本色与忠肝义胆。即使个人颠沛流离,但使命意识和爱国信念须臾未曾放下,因而成为流传千古的爱国篇章。除了《贺新郎》组词之外,在辛弃疾与陈亮的唱和诗词中,最负盛名的当数《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知音之交,激发神来之笔,其间金戈之声、凛然之气、爱国之情,唯有岳飞的《满江红》可与之比肩。
辛弃疾与陈亮之间的深厚友情建立在二人共同的理想抱负与人生感悟上。辛弃疾一生都是坚定的主战派,他立志抗金、收复故土,曾有过突入敌营、生擒叛将的惊人壮举,也曾写过《美芹十论》这样纵横捭阖、内容详备的军事篇章。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有勇有谋、满腔热血的英雄却壮志难酬。辛弃疾南归之后,南宋朝廷安于现状,对他时用时弃,他奔走沙场、北定中原的梦想渐渐成空。辛弃疾报国无门,满腔悲愤,遂作《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中写道:“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一腔孤勇,无处可付,这是一种深刻的悲怆、一种深沉的孤独,然而真的没有一个人能懂他吗?有,这个人就是陈亮。陈亮所作的《念奴娇·登多景楼》中写道:“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情感何其相似!陈亮的志向就是北伐中原,一雪靖康之耻。他上书《中兴五论》,痛陈“为和而和”之弊,指明恢复河山、振兴家国的历史责任。虽然陈亮有“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的抱负,但在当时的大环境中,他的一生也注定是一首悲歌,几次入狱,历尽坎坷。北伐中原的坚定志向和壮志难酬的人生境遇,让二人有惺惺相惜、得遇知己之感。陈亮曾为辛弃疾写过《辛稼轩画像赞》,说他“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负,足以荷载四国之重”,寥寥数语,直抵风骨,将辛弃疾英气勃发、顶天立地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这才是真正的知己。
绍熙四年(1193年)五月,时年50岁的陈亮参加礼部进士考试,被宋光宗赵惇亲擢为第一名,并被授予佥书建康府判官厅公事一职。陈亮蹉跎半生,终有机会一展抱负,他在给宋光宗的谢恩诗中说:“复仇自是平生志,勿谓儒臣鬓发苍。”但天不假年,就在其高中状元后不幸染疴,未及赴任,即于次年年初遗憾离世。得知噩耗,辛弃疾极为悲痛,写下了情真意切、悲伤弥漫的《祭陈同甫文》,悼念这位志同道合的好友,“而今而后,欲与同甫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可复得耶?”鹅湖相会的场景,历历在目,而挚友已逝,慷慨悲歌,终成绝响。
铅山鹅湖之会,辛弃疾与陈亮纵论国是、畅叙衷情,他们以诗词唱和、长歌相酬,在“暖风熏得游人醉”的疲弱世风中,以踔厉奋发的豪迈之情奏出南宋词坛的最强音,留下了多篇激荡爱国之情的名篇佳作。《词苑丛谈》中记载清人黄梨庄的一段论述:“辛稼轩当弱宋末造,负管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观其与陈同甫扺掌谈论,是何等人物!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词。”辛弃疾与陈亮都是以恢复中原为念的爱国志士,他们平生之愿虽未获实现,然而一生向光而行,矢志不渝,彼此激荡,终成并世双璧。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这种爱国精神和伟大友谊愈发纯净坚韧、熠熠生辉,给人滋养、予人力量。
(责编:赵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