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扬
站在北京景山的最高处凭栏俯瞰故宫,蓝天白云之下,整个紫禁城气势恢宏,金灿灿的琉璃瓦覆盖着大片的殿宇宫阙,叠翠流金,耀眼夺目。
这令人一见难忘的官式琉璃瓦和屋顶上象征威严的脊兽,大都来自京西门头沟永定河畔一座以烧制琉璃而闻名的千年古村——琉璃渠村。
不久前,在琉璃渠村,有着760年历史的琉璃官窑厂在熄火整整十年后,重新燃起了窑火。一度被废弃的老旧厂区,经改造后变身金隅琉璃文化创意产业园,未来将以绿色生产的方式恢复古法烧制技艺,再现760年历史官式琉璃的华彩流光。
曾因窑火熄灭而被遣散的工匠们纷纷回到琉璃渠村重操旧业,一些年轻师傅也加入到琉璃瓦烧造的队伍中来。园区恢复了一口素烧窑,复建了一口釉烧窑,并配合加装了空气净化和回收设备,既原汁原味恢复了古法烧造技艺,又顺应了现代环保需求。
窑火重燃,意味着琉璃渠700多年烧制官式琉璃的传统得以保存。正如中国文物学会会长、故宫博物院学术委员会主任单霁翔所言:“过去的文物保护,往往保护那些静态的古遗址、古墓葬、石窟寺,但是文化遗产还要保护那些活态的、动态的遗存。门头沟琉璃窑火重燃,是北京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保护文化遗产的一个重要实践、一个典范性的推动。”
因元大都营建而肇始
装点紫禁城的恢弘气象
一 “此宫壮丽富赡,世人布署之良,诚无逾于此者。顶上之瓦,皆红黄绿蓝及其他诸色,上涂以釉,光泽灿烂,犹如水晶,致使远处亦见此宫光辉。应知其顶坚固,可以久存不坏。”1298年,在《马可·波罗行纪》中,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描绘了由琉璃瓦装饰的元大都宫城的样貌。
这位旅行家笔下“光泽灿烂”“永存不坏”的“顶上之瓦”,正是出自于北京西山脚下、永定河畔的琉璃渠村。忽必烈于1263年下诏营建元大都,同一年始建的皇家琉璃官窑厂所生产的琉璃装点了古都的色彩。
700多年间,这座官窑一直为紫禁城、天坛、颐和园等皇家建筑烧制琉璃构件。人民大会堂、国家博物馆、民族文化宫、钓鱼台国宾馆、中国美术馆等新中国十大建筑的琉璃瓦,也多由该厂烧制。
走进金隅琉璃文化创意产业园,随处可见各种琉璃制品、琉璃历史文化展陈以及工业遗存的原始风貌,整个园区犹如一座传承活态技艺的博物馆。园区优化了10余座保留建筑,还保留了多个传统的拱券式倒焰窑,窑砖上已烙下厚厚的黑色痕迹和斑驳发亮的堆积釉,这是经年烧制留下的印记。窑内一坯一坯瓦件成排码放,还原了烧窑前古法装窑的流程。
琉璃烧制技艺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了留住老手艺,保障古法琉璃烧制技艺传承和研究,园区专门请回了掌握官式琉璃烧制技艺吻作、釉作、窑作师傅及琉璃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采用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的手段,“原汁原味”恢复古法烧制技艺。
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琉璃烧制技艺的北京市级代表性传承人赵长安,带记者走进了新建的琉璃生产研究中心。在这里,紫禁城最大的琉璃——太和殿3.4米高的正吻正在1:1还原制作中。只见两位师傅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正在对正吻素坯上的龙鳞造型进行精雕细琢。
“正吻也叫螭吻,传说为水之精,能辟火防灾。正吻放在大殿正脊两端,口吞正脊,俗称吞脊兽。正吻是古代建筑屋面中体量最大的琉璃构件,太和殿屋脊上的正吻高3.4米,长2.6米,厚0.4米,由十三块特大构件组拼而成,重四吨,这是迄今为止体量最大的正吻,制作与烧造难度非常之大。我们是按原尺寸、古法制造,目前已经做了一个多月了。”赵长安介绍。
在这座约1200平方米的琉璃生产研究中心里,不仅将重启故宫等皇家建筑琉璃产品的保护性生产,还设置了参观通道,观众可近距离观看琉璃制作的过程,深度体验琉璃文化。
赵长安介绍,不同于民间琉璃瓦的烧制,官式琉璃烧制程序复杂,细节繁琐。一件合格的琉璃产品,要经过设计、制图、选料、配料、制模、制坯、修整、烘干、素烧、挂釉、釉烧等20多道工序,历时2个多月。任何一道工序出了差错,都可能导致烧制失败。
“太和殿需要的琉璃品种多达50多种,天安门是歇山顶,用的品种更多。把这些内容全搞懂,需要几年、十几年的积累。现在故宫的维修,一年用不了多少件。这门技艺要传承下去,就要常练手,让徒弟们知道正吻是怎么做的。所以没有需求也要做,否则技艺就失传了。”
园区还专门将一个旧车间改造为琉璃博物馆。走入馆中,抬头仰望,用琉璃瓦摆出的故宫三大殿屋脊造型悬挂半空,层层递进,错落有致地铺陈出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建筑的雄伟轮廓,更展现出琉璃作为建筑装饰品,在建筑史上耀眼夺目的重要地位。
从展览中,可看到琉璃渠村作为元、明、清三代皇家琉璃官窑的发展脉络。中统四年(1263年),忽必烈在今门头沟设琉璃局,即今琉璃渠,为官办琉璃窑厂。至元四年(1267年),元大都开始建设,设琉璃窑厂是为满足都城建设之需。明代是琉璃艺术空前兴盛时期,不仅营造了宏伟的宫殿建筑群紫禁城,还增加了种类繁多的琉璃塔及园林造艺。至清代,琉璃的使用范围又有扩展,出现了规模宏大、外表全用琉璃仿木构件的无梁殿式琉璃阁,北海的五彩琉璃阁、颐和园的智慧海即为代表。
为什么皇家会把窑厂设在琉璃渠村呢?赵长安介绍,这是因为这个地方的条件得天独厚。“我们这儿有一种黑色页岩,粉碎之后称为坩子土,土中含铝,带油性,烧制之后变成白色,是制作琉璃最好的原材料。门头沟地区有优质的煤炭资源可供烧窑,方便运输,也便于管理。”
古法烧制有门道
“烧得好的几百年不会变”
二 今年57岁的赵长安自1993年起便投身于琉璃烧造事业,至今已有30年。他曾参与故宫大修工程的琉璃烧制工作,太和殿垂脊上的十个走兽便是由他原样复制的。
凭借一腔热爱,赵长安成为目前全国仅存的五位官式琉璃吻作之一,仅存的两位可绘制官式纹样的大师之一。他还参与了国家博物馆、南京明孝陵、山西五台山等国内诸多历史建筑的修缮和复制工作,还为国外琉璃建筑提供设计和安装指导,他设计的琉璃艺术品种类繁多,获奖无数。
“烧得最好的琉璃,应该是敲之有声、断面无孔,成大型而不开裂,质地圆润,颜色鲜艳,清澈见底。”讲起古法烧制技艺,赵长安如数家珍。在他看来,传统工艺的魅力在于可以把控窑内温度,保证成品的颜色,烧成的瓦件晶莹剔透、叠翠流金。“你看这个釉色,这个做工和手法,烧得好的真是几百年不会变。”赵长安指着展厅中一件明代的琉璃瓦说。
谈到官式琉璃的坚固程度,他介绍,琉璃需要经过“冻融循环”的测试,把泡过水的琉璃构件放在冷柜里冻,然后再泡、再冻,一个冻融循环代表一年,我国的国标是15年即为合格。“上世纪90年代末的时候,德国来订货,不相信咱们的标准,拿回德国自己测,结果是做到第162个冻融循环时,才开始出现一点剥落。”
赵长安介绍,琉璃技艺包含吻作、窑作、釉作三个工种。“吻作”指的是专业工艺造型师和制模具的匠师,官式琉璃制作有着一套严密的尺寸和比例关系。“窑作”指的是专业烧窑看火候的窑匠,琉璃烧造分为素烧坯窑与釉烧色窑两步,都需要窑匠依据丰富的经验把控其温度变化,以及与之相对应的烧造时长。“釉作”则指的是配釉炼铅掌握釉方秘诀的匠人。
1999年,为迎接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国家博物馆大修,檐头上所有的琉璃构件需原样复制。时间紧任务重,赵长安爬上29米高的脚手架,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一点一点测量了近百件琉璃构件,确保每一处的尺寸都精确到毫米,最终顺利完成了国家博物馆琉璃构件的精准复制。
2006年,他受邀参与故宫太和殿的修复工作。其中,太和殿屋脊上的“仙人”复制难度和复制标准极高。经过两个多月夜以继日反复测量、推算及测试原料含水率成型效果,赵长安终于复刻出完美的“仙人”。故宫验收时,对“仙人”上羽毛的数量、方向、大小等进行逐一确认,竟与原件分毫不差。“太和殿是康熙年间修的,文物级别最高,我们把屋脊上的小兽都进行了原样复制,还原了康熙年间的原貌,可以说是我做过的难度最大的琉璃了,故宫还特别郑重地给这批琉璃印上了‘故宫博物院监制’的印章。”
如今,在赵长安等非遗传承人和新一代琉璃工匠的不懈努力下,金隅琉璃文化创意产业园成功恢复了古法琉璃烧制技艺,重现了中国皇家建筑中标准官式琉璃瓦构件制作技艺流程。
因城市功能疏解转型
窑火熄灭让故宫人惋惜
三 琉璃渠村窑火的兴衰,始终和北京城市发展有着密切联系——它因都城营建而肇始,也因城市功能疏解而转型。2013年,随着市场需求下降以及环保约束趋严,琉璃制品厂关停。
随着生态环保理念的普及,绿色发展逐渐成为时代的主题,烟熏火燎的烧制技术、开山采矿的不可持续挖掘,让琉璃生产遭遇瓶颈。同样困扰琉璃渠人的,还有琉璃产品的低利润,尽管琉璃已经走出了皇家的宫廷园囿,但更加丰富的建材产品,让琉璃制品的市场越来越小。
自2002年始,故宫启动了历时18年的古建大修工程,这里生产的琉璃瓦是故宫古建修缮最重要的材料之一。2013年,为故宫大修工程烧制完最后一批琉璃后,这座有着700多年历史的御窑厂停产,窑火熄灭。2017年,在门头沟区生态涵养区定位之下,琉璃渠村的开山烧窑整体叫停。
几年之间,沉寂的窑厂变得冷清而荒凉,琉璃车间里空空荡荡,厂区里遗留的琉璃坯胎,任凭风雨侵蚀。村里一些窑厂曾动过和外地企业合作或迁厂的念头,但最终都没有实现,不仅因为本地琉璃烧制需要特有的原材料,也因为很多工匠的岁数都大了,很难再去外地“重起炉灶”。
“窑火熄灭,有一种历史传承中断的感觉。”单霁翔说,官窑熄火让故宫人惋惜,“只有门头沟琉璃渠的瓦厂知道故宫琉璃瓦的品质是什么,尺寸是什么,有大量的档案,上百年不断沉淀经验,不断理解故宫对琉璃产品的要求。”
这座琉璃窑厂与故宫博物院有着很深渊源。1954年,琉璃渠村原皇家琉璃窑厂,曾交于故宫博物院管理,以保障故宫琉璃建材所需,1958年琉璃窑厂移交门头沟区,1962年又复归故宫博物院管理,1970年划归北京金隅集团的前身北京市建材局管理,更名为北京市琉璃制品厂……几经反复,2013年停产熄火。
仅仅留下厂房,只是多了一处工业遗址而已,这里数百年不熄的窑火、琉璃渠人一代代传承的技术和记忆,该如何传承下去?
为了让这座700余年历史的官窑窑火重燃、琉璃重生,很多人都在奔走呼吁。2018年,单霁翔给北京市相关领导写了一封信,建议通过技术改造使该厂实现环保达标、恢复生产,抢救、保护、传承弥足珍贵的官式琉璃制造工艺,保障故宫古建筑琉璃建材供应,使老窑厂、老工艺继续服务于首都的文物保护与建设事业。这一建议得到了北京市的支持,琉璃窑厂改造项目渐渐地清晰起来。
文创产业园蝶变
让琉璃技艺活态传承
四 转机在2019年到来,北京制定三条文化带建设规划,其中一条为西山永定河文化带,而琉璃渠村的琉璃官窑厂,恰恰就在西山永定河文化带中。
同一年,金隅集团开启了琉璃文创园项目,计划将废弃的老窑厂改造成一座琉璃文创园,这也是北京唯一一座以琉璃为主题的文创园。
2020年12月,按照北京市委市政府、故宫博物院和门头沟区关于传统技艺恢复琉璃保护性生产、落实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保护的相关意见,厂区提升改造工作正式启动。
曾经荒芜破败的厂区,如今被改造为工业文化与现代科技文化相互交融的景观。园区面积3万多平方米,除新建一处1200平方米的厂房外,其余建筑均在原有基础上进行改造、提升和修复。
同时,故宫博物院古陶瓷、明清官式建筑保护研究工作站也已启动,工作站的主要任务,是开展琉璃文化的保护、研究与推广。此外,园区还将加强非遗技艺人才培养,加大后继人才储备,搭建非遗传承梯队,并计划将非遗融入现代教育,推进与高校、高职与中职学校传统工艺相关专业课程的贯通与对接。
按照计划,园区正式开放后,将联合故宫、北京市文物局等单位,不定期举办琉璃历史文化展览、琉璃工艺品展、琉璃文创展、琉璃技艺非遗文化青少年教育活动等,面向大中小学生和国内外旅游团队,开展琉璃文化研学教育和沉浸制作体验活动,让人们近距离体验琉璃传统文化,实现琉璃烧制技艺的保护传承、活化利用。
因窑火熄灭而离开琉璃厂的工匠们,重新回到了琉璃渠重操旧业,延续古法。赵长安回到园区,扛起古法琉璃烧造技艺抢救性恢复、保护与传承的重担。
2021年,赵长安组建了琉璃非遗传承工作室,以“师带徒”方式逐渐恢复传统窑烧技艺,实现古法烧制技艺传承。通过一次次的实践教学与演练,持续开展的教、帮、带、传活动,这种“师带徒”传承模式已初见成效,工作室现有技术专家3人、琉璃匠人6名、年轻技师6人,逐步形成可持续的人才梯队结构。
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赵长安还大胆借鉴了瓷器、雕塑等工艺品的外形和制作工艺,经过不断摸索,开发出微缩老北京门墩儿、微缩太和殿走兽、影壁挂件、琉璃佛像、琉璃鼎等琉璃艺术品。
从朴实无华的坩子土到灰黑色的素坯,再到流光溢彩的琉璃制品,历经千年岁月积淀的琉璃文化,早已是北京古都风貌的一部分,更是京西永定河畔人们独特的乡愁记忆。如今,在工业文化与现代科技文化相互交融中,人们见证了760年历史的皇家琉璃官窑厂的蝶变,在重燃的窑火中,看到了活态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的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