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录先秦历史的典籍中,《战国策》是一部比较特殊的存在。它主要记载了战国后期纵横家、谋臣策士游说诸侯、谋议论辩时的政治主张和斗争策略,可以说是一部“说辞”的合集。
“纵横家”的人生:战国社会风貌
《战国策》成书于西汉,记录上起公元前490年“智伯灭范氏”,下至公元前221年“高渐离以筑击秦始皇”,200多年的历史。全书共33卷,分“东周”“西周”“秦”“楚”“齐”“赵”“魏”“韩”“燕”“宋”“卫”“中山”十二国“策论”,杂记了12个国家的军政大事和人物,是一部国别体史书,约12万字。作者并非一人,大都是战国后期的纵横家,部分篇章出自秦汉时期,最后由西汉宗室大臣、文学家刘向编校整理成书。刘向称:这本书是“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之作,书名之“策”即“策谋”之意,故而定名为《战国策》。后世学者如近代叶德辉、王国维等也认为“策”是“简策”的意思。
《战国策》记录的是纵横策士的人生观,反映的是纵横家们的思想价值取向。他们在政治上崇尚谋略,强调审时度势,追求举贤任能;在人生观方面追求功名利禄,扬名后世。《战国策》描写了大量谋臣策士奔走于战国诸侯之间,凭借个人之力纵横捭阖,“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能令“所在国重,所去国轻”,实现个人价值,是一部战国时期正在崛起的“士”阶层人生行迹的真实写照,反映了战国时期特殊的社会风貌。《战国策》对战国时期社会各阶层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有鲜明生动的塑造,因此其展示的思想内容也十分丰富,涵盖了儒家、道家、法家、兵家等诸家思想,但其中占主导地位的是纵横家的思想。书中记录了张仪、苏秦、范雎等谋臣策士们运筹帷幄、诡谲纵横的谋略权术,以及他们所奉行的实用主义的人生信条和应事权变的处事谋略。“邹忌讽齐王纳谏”的以小见大、“鲁仲连义不帝秦”的夸张渲染、“苏秦始将连横”的从容不迫、“触龙说赵太后”的侧面迂回等,都成为广泛传诵的名篇。
“贵士重士”:跨越时代的思想倾向
与《左传》《国语》等主要反映儒家思想的作品不同,《战国策》的思想倾向明显表现出对个人功名追求的宣扬。比如在《战国策·燕策一》中,苏代称:“臣以为廉不与身俱达,义不与生俱立。仁义者,自完之道也,非进取之术也。”苏代对燕王说:“作为一个有进取心的人,廉洁不会同自身一道显贵,信义不会同生命一起存在。仁义,不过是自我完善的法则,不是追求进取的手段。”关于义与利的关系,儒家是重义轻利的,如孔子“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孟子“舍生取义”,“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等,因此,在以儒家为正统思想的历史长河中,《战国策》所宣扬的这种观点受到了很多学者的批判,以至于明代大儒李梦阳在《刻战国策序》中惊呼:《战国策》,离经叛道之书也。就连《战国策》的编者刘向也评价苏秦、张仪是“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谋略本身并无善恶,在战国这个乱世中,若事事都遵循礼制,不根据实际情况而灵活应变,未免会显得“迂远而阔于事情”“劳而少功”,在当时社会收到的实效会很小。因此,《战国策》一改《左传》《国语》等雍容徐迂的风度,把历史的视野从天子公卿诸侯大夫转向了新兴的知识阶层“士”的身上。这是作者历史视野和思想意识转变的写照,《战国策》反映的思想观念是时代特征的体现,是充满时代气息的思想倾向。在塑造这些个性鲜明的“士”的形象时,由于作者对这些人物的认可和倾慕,采取了虚构和想象的文学性描写,如《战国策·秦策一》写苏秦夜读,“苏秦喟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这是苏秦落魄归家受到妻嫂讽刺后,夜室独语和心理活动,能有谁知道?显然是作者根据传闻加工虚构而成。然而,这种夸张虚构的描写方式,使叙事更加生动完整,使苏秦的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生动。此外,《战国策》还塑造了大量不同的“士”的形象,如“高节之士”鲁仲连、颜斶,“勇毅之士”荆轲、聂政,“纵横之士”张仪、苏秦等,这些栩栩如生、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标志着先秦叙事文学达到新的水平。
“文辞之胜”:语言艺术的高峰
《战国策》的文学成就胜在语言艺术的空前成功。一是先秦纵横家们游说诸侯之辞、臣讽君主之辞,以及发表不同意见的变难之辞,这些游说之辞“辩丽横肆”,极富铺张扬厉、纵横之势,反映出春秋时期谋臣策士从容不迫的说辞特色。如《战国策·赵策三》“鲁仲连义不帝秦”记载了秦国围赵之都城邯郸,赵国覆国在即。齐国人鲁仲连游历到赵,力排众议、力主抗秦,与“亲秦派”的魏国使臣辛垣衍在赵国公子平原君的殿堂展开激烈论争。他列举了周烈王之斥齐威王,殷纣王之醢鬼侯、脯鄂侯、拘文王,齐闵王之欲仆妾邹鲁,引喻设比,层层铺垫,句句深入,直陈坐视“邯郸之围”的要害,就是被秦国各个击破,最终使辛垣衍心服口服,解赵之围。《战国策》记录的这些纵横之文,其铺张恣肆的文风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例如其铺张华丽、气势纵横的语言手法深刻影响了两汉的骈文创作,最终融合成一种新的文体——汉赋。西汉大赋名家司马相如所作的《子虚赋》和《上林赋》,描绘了天子上林苑的巨丽之美和天子游猎的空前盛况与浩大声势,浓墨重彩,极尽铺张扬厉之势,文采之盛,就是对《战国策》主客问答、铺张扬厉风格的明显借鉴。二是善于运用丰富多彩的修辞手法和寓言故事、逸闻掌故来增强辩辞的说服力。《战国策·齐策四》写冯谖客孟尝君,冯谖用“狡兔三窟”为喻,为孟尝君营造三个可以立足之处,使孟尝君在齐为相数十年游刃有余,屹立不倒;《战国策·燕策二》苏代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劝说赵惠王不要伐燕,避免秦国坐收其利。其他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狐假虎威”等寓言故事在《战国策》中俯拾皆是,恰如其分、比附现实,将抽象的道理形象化、现实化,具有极强的艺术价值和力量。
“余韵不竭”:叙事文学的肇始
《战国策》的创作手法和艺术风格对后世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尤其是其叙事传统、人物塑造和语言艺术对后世史传文学、小说等文体创作的文化滋养尤为明显。一是开创后代史传文学的先河。《战国策》开创了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的先例,无论是《史记》《资治通鉴》和后世编撰的各朝正史,都借鉴了这种以人物为中心列传的创作手法,例如司马迁撰写《史记》,以本纪和列传为主体,以历史上的帝王等政治中心人物为主线,编撰书写了4000多个人物,其中精雕细琢的就有300人,比如屈原、刘邦、廉颇等,这些人物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塑造了一幅跨越3000年的人物群像。此外,后世史书还继承了《战国策》等先秦叙事散文记述历史事件时直书其事、褒贬鲜明的特点,敢于直接表达史传作者对人物、历史的评价,如《史记》每篇结束的“太史公曰”。二是叙事结构和方式的完整性。《战国策》对历史事件故事化的描述,叙述历史事件时条理井然又富于变化的特点在后代话本、小说等文学创作中皆有所体现,对我国古代小说、戏曲的产生发展及其艺术个性的形成,产生了积极影响。通过个性化的语言和生动的细节描写,刻画塑造人物形象、表现人物性格。并且通过时间顺序串联故事情节,重视故事起因、过程、结果的全过程描写,采用倒叙、插叙等方式追述事件的起因,暗示故事的结局,这些都在后世文言小说,如唐宋传奇、明清白话小说中被广泛学习借鉴,对我国古代小说的发展及其艺术魅力产生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刘文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