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军队老干部工作多年,让我有机会走近许多革命老兵,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
老兵们常说,年纪大了,总爱回想往事,想曾经走过的路、见过的人、打过的仗,但最常想起的,还是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甘苦与共的战友兄弟。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尽管这些老兵中,有的人已离我们远去,但珍藏在他们心中、用鲜血和生命凝结而成的战友情谊,比山更高,比水更长……
血浓于水
“他的一部分融进了我。我的一部分,从此变成了他”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老兵刘喜清总是一遍遍想起他的老营长袁祯福——
“他是一名参加过山东天福山抗日武装起义的老兵,打过不少硬仗,受过重伤。1947年冬天,15岁的我从辽宁家乡参军入伍,接受的第一项任务就是照顾好这位左手伤残的战斗英雄。”
刘喜清记得,营长袁祯福身材魁梧,看起来很威严,却总爱管些“婆婆妈妈”的事。“有一次,我看到他的袜子破了,露出几根脚趾,脚底都快兜不住了,就偷偷把那双袜子丢掉了。营长知道后,可不得了!他不但对我进行严肃批评,还非让我把袜子捡回来,说补补还能穿。”说起营长的节俭,刘喜清打开了话匣子,“在他跟前吃饭,你的碗底不能剩一粒米、一片菜,吃完还要拿水涮一涮喝干净。这些习惯,我到现在还保持着,不敢忘。”
相处时间久了,刘喜清渐渐感觉到,平日里对他要求严格的营长面冷心热,话虽不多,但总能三言两语说进人心里。
有一次,部队组织开会,刘喜清也跟着去,因为不是党员被半路“撵了回来”。“那时候我年纪小,又刚刚入伍,什么都不懂。”年轻的刘喜清感到不解,“入伍不就是入党了吗?还有啥区别?”他为此闷闷不乐好几天。
“营长知道这件事后,专门找我谈话,告诉我什么是解放军,什么是共产党。”回忆当时的情景,刘喜清神情严肃,“营长还说,只有最勇敢的战士才能入党,你要好好干!”
这句话,一直激励着刘喜清。
1948年10月,刘喜清所在部队参加塔山阻击战。枪林弹雨中,营长挥动着手臂,带领大家一次次打退敌人的进攻。
刘喜清告诉我,营长最后牺牲在冲锋路上。然而,在他的心里,营长一直活着——“他的一部分融进了我。我的一部分,从此变成了他。”
平时亲如兄弟,战时生死相依。革命战争年代,像袁祯福营长那样倒在冲锋路上的指挥员千千万万。他们的身后,又站起了无数个“刘喜清”。
春风化雨
“我们是战友、是兄弟、是同志了”
93岁的老兵张连璧至今忘不了那一幕——
1947年冬天,他被分配到内蒙古骑兵第16师,担任见习报务员。茫茫雪原上,电台台长隗永敏微笑着向他走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是战友、是兄弟、是同志了!”
这句话,一下子把17岁少年的心暖热了。
张连璧忘不了,寒风凛冽、天寒地冻,他和战友们骑着马在雪地里艰难行进。部队断炊已经好几天,又饥又冷还饱受胃病折磨的他,就要抓不住缰绳了。台长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把炒米,硬是塞到他手里……
张连璧忘不了,夜黑如墨、长途行军,他困得几乎睁不开眼。一不留神,他的脚后跟踢到马肚子。军马猛然一颠,把队里唯一的电台甩了出去。那是犯下了多大的错误啊!可台长没有一句责备,抱着电台修修拆拆一整夜。第二天,电台又能正常使用了。
张连璧忘不了,草原深处、烟尘滚滚,他在追击土匪途中摔下马,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台长关切又惊喜的目光。战友们告诉他:“你的衣服全划烂了,台长把自己的衣服换给你穿。你昏迷了多久,台长就守了你多久。”
“忘不了的太多了。”张连璧说,1948年2月,他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台长是他的入党介绍人。第一次收发电报,是台长坐在他身边,手把手地教他。那“嘀嗒、嘀嗒”的发报声,多年后依然回荡在他耳边。
“战友、兄弟、同志”,在张连璧心里,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热的称呼。
朱德说过:“经常为战士站岗、盖盖被子,这些不起眼的小事包含着中国革命的成功。”真正的战友情,往往源于战斗生活中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些小事在官兵心中泛起涟漪,最终汇聚成奔腾的洪流,滚滚向前,生生不息。
胜战之力
“生死相依的战友情,能够催生出无坚不摧的战斗力”
抗美援朝老兵王占廷,曾这样向我讲述他所理解的战友情:“生死相依的战友情,能够催生出无坚不摧的战斗力。”
1950年11月,抗美援朝战争第一次战役结束后,王占廷所在连队驻守月峰山。一天夜里,连队奉命夺取一个山包。晚上8点多,王占廷和战友们摸黑上了阵地。伴随一声“打”,一排排手榴弹投出去,敌人工事内火光四起,枪炮声连成一片。手榴弹用光了,子弹打完了,王占廷和战友们扑上去,与敌人展开肉搏战,最终夺取了胜利。
“那一仗,连队120多人,一下子牺牲了20多个。”讲到此处,王占廷一直悬在半空、比画战斗场景的双手缓缓放下,泪水夺眶而出,“都是朝夕相处的战友兄弟啊!我们活下来的同志咬牙发誓,一定要为牺牲的战友报仇雪恨。”
“394.8高地!”提起后来参加的这场战斗,老兵提高了声音,眼中仿佛燃烧着怒火,“当时拿下它,部队就能向前推进3公里!”
激烈的战斗打响了,敌人的炮弹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几乎覆盖了整个山体。“土都被炮火翻过几遍,人还能待得住吗?”王占廷接着说,“能!我们没有一个人退缩,大家高喊着‘血债血偿’‘为战友们报仇’‘跟他们拼了’,一次次发起冲锋,与敌人血战到底。”
战场上有多少血与火,就有多少情和泪。对王占廷和许许多多老兵而言,那些战场上慷慨捐躯的战友,永远矗立在他们柔软的心灵最深处。他们在战场上的交替掩护,早已超出战术配合的范畴;他们彼此间的绝对信任,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他们之间的战友情谊,超越了生与死。这是军人意志的体现,更是战胜一切敌人、一次次创造战争奇迹的底气来源。
不朽英名
“我之所以写下这一切,就是为了永远、永远地纪念他们”
抗战老兵房扬达在97岁高龄时,仍能一口气说出那些牺牲战友的名字——
“一连班长李印德,山东人,1941年为掩护战友,和敌人同归于尽;二排长杨凤奎,1944年抱着手榴弹冲进敌群,英勇牺牲;连长雷道生,1944年在攻打上陈驿据点时英勇牺牲;战士张春生,15岁,双脚被炸断,牺牲了;警卫员王兆芳,1950年在广西麻垌镇,挡住了敌人射向我的子弹……”
漫长岁月里,这些名字镌刻在老兵心里,不知被重复了多少遍、呼喊了多少遍,讲起时才句句落泪,字字清晰。
房扬达曾经讲起,他14岁参军,15岁入党,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与战友们并肩参加战役战斗百余次,鲜血一次次染红军衣。他总说:“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为牺牲的战友而活,不敢有半点偷生。要是我后退、我怕死,就对不起他们!”
几十年来,不管走到哪里,房扬达的第一站总是当地的烈士陵园。墓碑前,老兵长久伫立,一次次忆起牺牲的战友。
前些年,干休所工作人员和家人一直鼓励房扬达将自己的战斗经历写下来,结集成册,为后人留一笔财富。或许是心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讲起,老兵一直沉默着。
直到有一天,房扬达自己展开信纸,提笔重重地写下第一行字:“我的命是战友们给的!我之所以写下这一切,就是为了永远、永远地纪念他们……”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只要我们记得,英烈就一直都在。祖国不会忘记,当年浴血奋战的战友不会忘记,每一名新时代革命军人,又怎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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