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日,北京东郊殡仪馆祥鹤厅,气氛庄重肃穆,来自人民日报社、北京日报社等媒体机构和出版界、藏书界的数十位亲朋好友一早到来,手执白菊,向人民日报出版社原社长姜德明先生作最后的道别。
“他读书、淘书、藏书、品书、写书、出书,一生都遨游在书的海洋中。”在姜德明长子姜旗、书友萧跃华等人的动情讲述中,一位写书、爱书、出版书的书话大家、藏书名家的形象生动浮现。
北京日报社副社长萧跃华是姜德明生命最后10年间,往来最密切的书友之一。两人年纪相差30岁有余,意气相投,相交忘年。6月5日,萧跃华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从办公室的书柜中将姜德明亲笔写下的信笺和题跋、亲手修改的文稿,以及他准备为姜老出版的散文、书话、书信等逐一找出,铺展在记者面前。件件实物铭记交往时光、见证书友情缘。
读书之师——
一篇尘封的佚文
萧跃华最后一次与姜德明见面,在2021年1月25日。“我和姜旗一直有联系,2021年春节前夕,我对姜旗说,想去看看老先生。”
2021年,姜老的身体“已经不行了”。萧跃华记得,那一天,姜老用手指向客厅一架书柜下方的木门,似乎想要送给他们一些什么,大概是要把自己收藏的珍本转赠给爱书同好。
姜德明精神尚好时,送给萧跃华的孙犁散文集《耕堂读书记》,萧跃华一直珍藏在办公室的书柜里。“孙犁的散文百读不厌,跃华同志惠存。”萧跃华翻开书籍扉页,只见书中的赠言落款时间是2016年10月。
“如果没有姜先生赠我书籍,可能我不会系统阅读孙犁的作品、发现孙犁文字的漂亮。”萧跃华感念姜老对他读书的帮助,尤其是向他介绍了作家孙犁。
姜德明任职人民日报出版社社长以前,曾在人民日报文艺部担任过30多年的副刊编辑,见证了《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品牌的发展壮大。那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至七八十年代,巴金、孙犁、叶圣陶、茅盾、俞平伯当时的诸多文坛名家都同姜德明相交甚好。他们的往来书信,被姜德明一一整理,分类保存在文件夹中。
“姜先生的书房里有很多‘宝贝’。”在人民日报社家属区的姜宅书房“无名书斋”,姜德明聊至兴起,有时会翻出与文坛名家交往的信件、作家手稿和题跋等,展示给萧跃华看。有一次,他拿出一封孙犁写给他的信,信中夹着一篇从未发表过的文稿。
萧跃华那时虽未认真品读过孙犁的作品,但是凭借职业敏感,意识到这封书信的价值,当场提出拿到《北京晚报》发表。姜德明心有顾虑,一时未能许可。“我没看信,也没看文稿,就连文章的标题都没问。”直到2020年通读完《孙犁全集》《孙犁年谱》后,他回忆起这封书信,“想起来就十分后悔,最起码得把它扫描下来啊!”
萧跃华后来屡屡打电话给姜旗:“问问你爸爸,还记不记得放在哪里?”他向姜旗提供线索:“不是放在书桌抽屉里,就是放在书桌下边的柜子里。”姜旗认真翻找了两次,却未找到。
2023年5月26日姜老离世的消息传来,萧跃华专程带上一只大花篮,到姜宅吊唁。姜旗劝他,直接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即可,但是萧跃华还是想到“无名书斋”坐一坐。在这里,他数不清多少次与姜老对坐畅谈。
那封孙犁写给姜德明的书信,姜旗在处理父亲后事的过程中,一直替萧跃华留意着。6月3日,与姜老正式告别仅隔1天后,萧跃华忽然收到姜旗发来的信息:“老萧,信找到了。”萧跃华不久就收到复印件,却是姜老尚未完成的文稿《孙犁的佚稿》。
斯人虽逝,书信载情。那封佚失的孙犁信件,萧跃华再三叮嘱姜旗,继续留心,他仍在期待着。
题跋之友——
一段难忘的情谊
相识相交近10年,萧跃华将姜德明视为如孙伏园、鲁迅、傅斯年、胡适一般值得景仰的前辈。得知记者要采写一篇缅怀文章,他第一时间发来几幅图片、几篇文稿。其中一幅《旧锻坊题题题姜德明卷》书封,见证着他与姜老缘分的肇始、情谊的深化。
2014年,萧跃华正在为《文汇读书周报》“邵书珍藏录”专栏写文章,推介作家邵燕祥的著作。其中一部著作《绿灯小集》提及了姜德明。经由邵燕祥介绍,萧跃华与姜德明取得联系,首次造访他的家中。“他是下楼来接我的。”姜宅在二楼,姜德明那年已经85岁高龄。
情缘始于此。萧跃华喜爱收藏知名文人学者的签名题跋书。与姜德明相识后,他用1年时间,搜集到他创作的全部作品和编辑的部分著作,一趟趟跑去姜宅,请姜老题跋。“他每本书都题了。”萧跃华也为姜老所写、所编的这些著作,一一写了书话。姜德明写题跋,不是提笔一挥而就,往往要细心推敲、字斟句酌。萧跃华了解姜老的郑重严谨。每逢请姜老题跋,他都将自己刚淘的著作、新写的短文一并留下,留出充足时间供姜老思索审定。常来常往之间,友谊筑实走深。
萧跃华看重与老辈学人的往来情谊。2017年,他将姜德明、朱正、钟叔河、邵燕祥4位先生的编著作品题跋,同自己撰写的书话一道,编成《旧锻坊题题题》丛书出版。在丛书“姜德明卷”后记中,他细笔写下初次到访姜宅时姜德明的热情招待和他看到的场景:姜老正在阅读他的文章,谦虚地使用了“拜读”的字眼;书桌上干干净净,书柜里整整齐齐……
姜德明高寿,享年94岁,一生历经动荡、归于圆满。萧跃华却提及他两个未竟的心愿。姜老毕生藏书、阅读、研究,偏爱民国时期新文学。他曾向萧跃华谈起,在新中国成立以前,一些投身革命、当时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尚未看到解放曙光便牺牲了,他们的名字从此湮没在历史长河中。“应当有人研究他们,为他们立传,但是没有人去做,没有人关注他们。”姜德明希望有心人为这些爱国青年作家写一本书。
姜德明曾表示,“一辈子出4本书就够了”。一本是2018年由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的《常读鲁迅》;一本是自述类散文选《多好的早晨》;“一本是《作家百简》,讲述他与当代著名作家交往的故事,2017年12月,姜先生还能从事文字工作,已经把书稿全部看完,把序言也写好了”;还有一本书话集,“姜先生命名为《书话小品》,又说也可以叫《姜德明书话》,已经审读大部分书稿”。
姜德明的书话作品,对萧跃华等一众爱书人影响深远。姜老辞世后,书友自发的缅怀来自五湖四海、四面八方。萧跃华告诉记者,有山西、内蒙古、湖南、江苏、浙江、天津、河南等多地书友向他求证,并在微信等社交媒体平台发表文字、发布书影等以作怀念。“上海有一位名叫陈克希的书友,已经70多岁,眼睛也看不清了,他把与姜先生交往的细节,一段一段用语音发到了我们共同的微信群里。”
书友的缅怀经久不息,萧跃华也回忆起与姜老相处的难忘点滴。2019年初冬,姜老还能来回走动,偶尔为书友题跋盖印。在“无名书斋”,两人聊天时,姜老随意拿起书桌上的一本书翻动起来。萧跃华不知何意。只见姜老将书翻至最后几页,平静地对这位忘年交说出一句话,仿佛是生命的预感:“我的人生就翻到这里了。”
(《人民周刊》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