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之上战旗扬

编者按：2022年是建军95周年。为展现人民军队英雄风采，本刊陆续刊发军史题材纪实文学作品《百面战旗红》。这部作品由罗援领衔主编、叶征担任总策划、李玲负责召集团队创作，创意源于参加新中国70年大阅兵的百面战旗方队，讲述每一面战旗背后的动人故事，彰显每一面战旗蕴含的血性军魂，昭示了一支有精神、有灵魂的军队必定战无不胜！本期刊发第23篇文章，执笔人为陈卓、叶征。

荣誉战旗名称：云台寺排

授旗时间：1946年9月

授旗时战斗序列：华东军区滨海军区警备旅特务团3营7连3排

授旗领导机关：华东军区

授旗前后主要战斗序列沿革：组建于抗日战争末期。前身为1944年1月成立的滨海军区第3军分区特务团7连3排；1945年，隶属于山东军区独立第3旅；1946年4月，整编为滨海军区警备旅3营7连3排；1946年7月，撤销滨海军区，警备旅3营7连3排归华东军区建制；1947年2月，转隶为华东野战军第3纵队9师；后转隶中国人民解放军22军66师198团；1950年12月，转隶至坦克第3师，为直属高炮营1连3排，并于1951年12月入朝参战；后转隶39集团军坦克3师；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第78集团军某合成旅3排。

战旗精神：有敌必上，上必胜；有仗必打，打必赢

云台，寓云中高台之意，是一个听起来就令人顿生遐想、自带仙气的去处，故神州各地冠以“云台”名号的寺庙不下十几座，极易张冠李戴。苏北岔河镇云台寺，坐落于大墩子文化发祥地邳州、苍山、台儿庄三界处，交汇于云台山、艾山两山间。按说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但随着岁月流逝、风霜剥蚀，上个世纪中叶就已沦为断壁残垣。可世事无常，这样的清静落寞之地，一朝竟成为烽火战场，还打出了一支英雄队伍，从此“云台寺”声名鹊起，再度流芳。

故事发生在75年前，解放军滨海警备旅3营7连3排奉命在云台寺阻击气焰嚣张的国民党军队，经过一昼夜浴血奋战，以少抗多，击溃敌军一个连，毙敌120余人，被授予“云台寺排”荣誉称号。至此，当地就把唐代战将尉迟恭“勒马看古槐”与解放军班长刘来臣“神枪丧敌胆”两个相隔千年但发生在同一地点的桥段连在了一起，使云台寺口口相传的瑰美奇闻中，又平添了人民军队以少胜多的神勇篇章。

风云突变，蒋军打内战

抗战胜利后，全国人民“要求和平，反对内战”的呼声高涨，但蓄谋重建独裁统治的蒋介石却背道而驰，在美国支持下，不断制造摩擦，积极准备内战。

1946年初，在江苏发生了震惊全国的“南通惨案”。1000多名爱国青年学生高呼“要求民主、反对独裁”的口号，走上街头递交和平请愿书。学生领头人孙平天、顾迅逸、郑英年、孙日新、钱素凡等却遭国民党当局逮捕、杀害并抛尸长江。

5月，民国政府还都南京，蒋介石逐步扯下所有伪装，不顾反对声浪，于6月26日悍然发动全面内战，扬言半月内消灭共产党。由于我苏中、苏北解放区毗邻南京，成为国民党军首要的攻击目标。在国民党反动派眼里，这就是卧榻之侧，绝不容许他人鼾睡。

怀着消灭华东解放军、占领华东地区的险恶用心，8月28日，蒋介石下令全部美械装备的国民党军31个旅（师）共30万人，分多路气势汹汹向晋冀鲁豫和豫北大举进犯，同时以21个旅出击胶济路和台枣路，妄图钳击我军主力于山东定陶、曹县一带。一时间战云密布，烽火连天。

紧随国民党军队联合“清剿”的，是保安队和青年军等地方恶势力，他们沆瀣一气，对解放区民众疯狂抢掠，奸淫烧杀，大搞反攻倒算，使刚从日寇铁蹄下挣脱出来的苏中以北地区再遭涂炭。

为夺取华东战场主动权，扭转不利于我方的严峻形势，我党及时调整斗争策略，实行“积极防御”战略方针。8月29日，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致电华东野战军陈毅司令员：“山东及华东全党全军，必须大量歼灭王耀武、薛岳、汤恩伯之正规军，方能解决问题。形势迫在眉睫，中央指示调兵北进增援，以创造运动中歼灭敌人的机会。”

华东军区我广大指战员早就受够了国民党军不断制造摩擦的卑劣行径，只是为顾全大局，才一直隐忍。现在中央明确要大量歼敌，苏中部队顿时摩拳擦掌，决心大干一场。尽管我军装备不如人，但有党的领导、有解放区民众的支持，士气十分高昂。

不打无准备、无把握之仗，是我军一贯传统，华东野战军决定派出一支部队至江苏徐州邳县一带，监视并阻击北上进攻我解放区的国民党军队，为我大部队迎敌争取时间、创造机会。但派哪支部队去，野司首长间存在不同意见。

来华东还不到1年的陈毅司令员主张，把任务赋予正在苏北进行百日练兵的原滨海军区警备旅（7月滨海军区撤销，警备旅归华东军区建制），理由是这支当地子弟兵部队具有地利与人和的优势，但个别领导和野司机关同志却心存担心。

这个担心并不全无道理。按照八路军老习惯，成立一个军区就要组建一支警备旅。警备旅通常由地方民兵武装改编而成，既作为预备部队，也兼具军区保安职能，战斗力相对较弱。由于滨海军区整编不久，警备旅成立晚、人员新，刚由当地民众抗日自卫军和冀中军分区北上挺进支队合成，虽然进行了突击训练，但无论是战斗装备还是战斗经验，都与主力部队存在较大差距。

老资格的陈毅司令员偏不信邪，力排众议，言之凿凿地说：“打仗最终要靠人来打，有了想打仗、能打仗的人，没经验会有经验，没武器会有武器，我看就派警备旅去。是骡子是马，咱得拉出去耍一下。”一不留神，陈老总浓重的川音冒了出来，大家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陈毅之所以坚持，自有他的道理。国民党发动内战短短两个月来，苏中百姓遭受了巨大的人间灾难。8月22日至25日，国民党飞机5次轰炸东台县城，炸死79人，炸伤多人，炸毁房屋1500多间。29日，国民党军队占领宿城及泗宿北部地区，宿迁逃亡地主还乡队烧杀抢掠，杀害干部及群众476人，烧毁民房1866间，倒算粮食82.4万斤。这一桩桩暴行、一笔笔血债，早令滨海警备旅的苏中子弟兵义愤填膺。故而陈毅认为，有这样求战基础的部队错不了。

行动前夕，陈毅司令员专门来到滨海警备旅，给这些不久前还是民兵和老百姓的新战士鼓劲动员。

他看到3营7连3排的战士们正在操课，便招招手咧着嘴笑呵呵地对大家说：“你们晓不晓得要和哪个打仗？”

“国民党！”战士们立正大声回答。

“‘刮民党’有的是美国枪、美国炮，你们脑壳怕不怕？”陈毅继续问。

“不怕！”3排战士们大声再答。

“好，都是好样的！”陈司令员突然一脸认真，“我晓得咱们莫得有好多枪，莫得有好多弹，但是，敌人龟儿子给我们造好了，就看咱敢不敢去抢。‘刮民党’打内战，看着强，其实很弱，因为它不得人心呐，一定会败在咱们手下。”

陈老总一席话，就像在热锅里倒上了油，部队顿时沸腾起来，向国民党讨还血债的口号骤然响起！

陈司令见状，满意地朗朗大笑，当着旅领导的面，一口气提出了如下要求：“在强敌面前，要面向战场实际，不讳言困难，调动和利用一切有利因素，把握战机，下定决心，不惜任何代价，守住临沂南大门，配合苏北宿迁战役胜利完成。”

警备旅原本组建还不到1年时间，连队缺员较多，枪差弹少，从来没有独立完成过作战任务。面对既受过美军训练，又有美械装备的国民党精锐部队，不免有些紧张和压力，心里没底。但经司令员这么一讲，大家都充满了信心，跃跃欲试，立下了坚决挫败强敌的铿锵誓言。

坚守阵地，激战云台山

9月10日傍晚，警备旅从宿迁出发，沿运河北岸风雨兼程。由于地形谙熟，加上当地民众倾力配合和保障，天亮前便到了位于苏、鲁两省交界处的徐州邳县岔河镇。全旅官兵连口气都顾不上喘，就在防御地域迅速展开，准备迎敌。　

此刻，北上进犯的国民党军势头正盛，十分狂妄，车轮滚滚，快速推进，所到之处民众遭殃，天昏地暗。

7连3排的防御阵地位于云台寺附近的土坡上，眼前是一片利于展开的开阔地，身后是古木参天、景色宜人的云台山。战士们无心他顾，一进入防区就抓紧修筑工事，构建阵地。

随着锹镐声渐渐稀落，周围蝉鸣鸟啼响成一片。天色尚早，3排官兵隐蔽于突击筑好的简易掩体里，不断有当地老乡冒险前来通报敌人的位置，空气中透着紧张的气氛。

不久，国民党军一支先头部队朝着我方阵地搜索过来，接近我前沿工事约30米时，3排官兵突然开火，手榴弹雨点般砸向敌人，打得敌人猝不及防，丢下30余具尸体溃乱奔逃。

然后是一个漫长的秋晨，因昏暗中双方摸不清底细，暂且偃旗息鼓，在阵前僵持，偶尔进行火力试探，也都是小打小闹，只待天明大战。

班长刘来臣利用这个机会，低声招呼班里的新战士聚拢过来，手把手教他们战术要领，并根据作战需要在班里组织起了手榴弹组、机枪组、阻击组，要求大家相互配合，杀敌立功，捍卫家乡。

班里一个小战士是当地人，开玩笑地问：“班长，老乡跑来报信，是为了保家，你跑到俺家乡打仗，替俺保家，亏不亏？”

刘来臣一本正经地回答：“不亏，没有解放区这个大家，哪有咱自己的小家？保住阵地，完成任务，就是保卫解放区，就是保了自家。”

说完望着黑黝黝的云台山谷说：“这夜够长的，谁讲个故事解解闷儿？”见大家都不好意思，没反应，干脆指着刚刚提问的当地小战士。“你，就你了，不是话唠吗？说个你们家乡有意思的事。”

调皮的苏北小战士想了想，一脸认真地讲了起来：“听老辈人说，眼前这艾山和云台山是昆仑山脉的两条闪龙，被二郎神看到，用一根麻杆担起由北向南而来，本来想放到南海里，谁知走到邳州境内被一妇人说了句：‘你用这么细的麻杆担两座大山为啥不断呀？’结果麻杆应声而断，自此两座龙脉就留在了此地。”见人听得津津有味，未解其意，又补了句：“所以邳州地界就有了个风俗——不许乱讲话，不然要有事。”大家这才听出弦外之音，捂着嘴笑了起来。

班长刘来臣若有所思，接茬道：“这个故事讲得好，我看还说明了只要决心大，没有干不成的事。二郎神能用麻杆担山，我们也能用不起眼的武器教训国民党。”说话间，天空露出鱼肚白，轰隆隆几声炮响，在云台山间回荡，国民党军发起了进攻。

国民党军动了真格，炮击过后，戴着钢盔的敌人黑压压地向着3排阵地涌来，重机枪、轻机枪、卡宾枪、汤姆枪这些连发枪响起来如刮风一样，打得地面爆豆般直冒烟。

3排战士握着日本“三八大盖儿”和老掉牙的汉阳造等老式步枪，攥着最多十几颗、最少只有几颗金子般珍贵的子弹，心里既馋又急。馋的是“刮民党”军子弹多得就像不要钱，急的是终于要为苏中、苏北的父老乡亲报仇了，只等排长一声令下。

可排长却凝神屏气迟迟没有动静，他知道，手里的本钱实在太少，不能放空枪，必须撂近了打。50米、30米，差不多到一二十米了，连敌人都开始怀疑阵地已经空无一人，排长才猛然大吼一声“打”！顿时3排各式武器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尽管听起来没有多大威势，但效果却不错，敌人哗啦啦倒了一大片，腿快的扭头就逃了回去。

不多久，不甘心的敌人又上来了，不过这回学乖了不少，成散兵线摸索前进，腰弓得像一只只河虾。

3排还是把敌人放到了近前，班长刘来臣组织起来的手榴弹组、机枪组大显神威，交替对敌人进行有效打击。枪法精准的刘来臣本人则带着阻击组，利用熟悉地形的便利，打几枪换个地方，弹无虚发，没多久就把冲过来的敌人一个个送去见了阎王爷。

只见身边左一声“哎呦”，右一个“妈呀”，不断有人一头栽倒，敌人知道是遇见了高手，极其恐慌，身子恨不得都贴在地面上。侥幸躲过子弹的敌人最后由于心理崩溃，再次哗啦啦地退了回去。3排战士在班长刘来臣带领下趁机反击追了一程，返回阵地时还顺手摸了些枪弹回来。

我军这边，3排战士摆弄着美式枪械高兴得跟孩子过年一样，这是他们一生见过最好的物件。调皮的苏北小战士嘴里啧啧直响，嘟囔道：“神奇得一塌糊涂，一塌糊涂。”另一个战士接过话：“陈老总说得真灵呦，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嘞。”

国民党军那边，敌营长在电话里被上峰骂得灰头土脸：“就几个土八路，你们都解决不了，简直就是饭桶！如果再不拿下阵地，要你的脑袋！”

下午，无计可施的国民党军营长放弃了从云台寺正面进攻的路径，避开3排阵地，向侧面的1排阵地发起进攻，妄图从薄弱处突破，实行侧翼卷击。3排迅速作出反应，主动调整力量，与1排通力合作，顽强阻击敌人。

一下午激战，战士们用敌人的枪弹打击敌人，听着连发枪哒哒哒有节奏地欢叫着，心里甭提多痛快了。随着太阳渐渐西斜，3排阵地前敌人死伤遍野，自己也在不断减员，最后打得只剩下十几人，弹药更是所剩无几。

但3排战士并没有被吓倒，他们迅速学会了利用战斗间隙打扫战场，从敌人尸体上收集枪支弹药。开始没有枪弹，结果是越打越有，源源不断，先后击溃了国民党军4次大的进攻，始终像云台山上坚硬的岩石一样巍然屹立，碰得敌人头破血流，不能逾越我军阵地一步。

此战，警备旅胜利完成了一昼夜的阻击任务，以少胜多，首战告捷，打乱了国民党军进攻解放区的行动计划和作战部署，用顽强的斗志和过人的智慧证明了这支新组建的部队照样具有非凡的战斗力。

其中，3营7连3排表现尤为突出，以一个排的兵力击溃国民党一个连的反复进攻，共歼敌120余人，仅班长刘来臣一人就用28发子弹消灭了23个敌人。

战后，3营7连3排被华东军区授予“云台寺排”荣誉称号。班长刘来臣被授予“一级战斗英雄”光荣称号。

有仗必胜，美名天下传

9月12日，在成功阻击徐州进犯之敌的策应下，我晋冀鲁豫解放军获得定陶战役胜利，歼敌4个旅共1.7万人，生俘国民党整编第3师中将师长赵锡田。《解放日报》当日社论指出：“这一胜利，连同中原我军突围的胜利与苏中大捷，对于整个解放区的南线作战，起了扭转局面的重要作用。”

陈毅司令员高兴地甩掉头上的帽子大笑道：“哪个说我陈毅老了，不能打仗！”

原本名不见经传的警备旅一战成名，令敌人闻风丧胆，让友军望之佩服。“云台寺排”的英勇事迹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迅速传遍了整个华东解放区，与云台山的美景一起，成为留给后人的珍贵记忆。

战役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根据地军民的士气，部队也更加熟悉陈老总的指挥风格。9月23日，毛主席慎重考虑并决定，山东野战军和华中野战军指挥部合并，陈毅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粟裕为副司令员，谭震林为副政治委员。华东地区我军逐渐变被动为主动，连战连捷。

1947年2月，警备旅从地方部队改编为华东野战军第3纵队9师，升格为一等一的主力部队，先后征战于宿北、鲁南、淮海、开封、渡江、舟山，以及抗美援朝等国内外各大战场，攻坚克难，屡建新功，经历了血与火的严峻考验，一直力战到祖国山河无恙。

“云台寺排”所在连也在烽火硝烟中打磨成锋利的尖刀。1948年6月，在解放开封的战役中，再次涌现出“开封战斗模范班”和“开封政绩模范班”等先进集体。

和平建设时期，“云台寺排”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宗旨融入连队血脉，将服从命令坚决完成急难险重任务奉为天职使命，屡立新功。1985年8月，在“双辽”抗洪抢险中被第39集团军荣记集体二等功；1993年被第39集团军坦克3师评为“思想工作红旗连”；2001年被第39集团军坦克3师评为“基层建设先进单位”，荣立集体三等功；2017年被第78军合成旅评为“基层建设先进连”“基层先进党支部”。

岁月如转环，营盘似流水。“云台寺排”所在部队经过了11次整编、转隶、移防，每次换羽重生，都始终将“有敌必上，上必胜；有仗必打，打必赢”的战旗精神传于后人，使一代代“云台寺排”传人的基因不变，拼劲不竭。尤其是始终将“老班长刘来臣凭借28发子弹消灭23个敌人”的过硬技术作为连队的标志性符号，勤学苦练军事本领，永葆善战作风和忠诚底色。

对“云台寺排”的传人来说，荣誉只属于过去，建功要面向未来。钢铁长城之巅，烽火云台之上，“云台寺排”战旗一直傲然屹立，高高飘扬。

（《人民周刊》2022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