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思祖国金汤固,便忆英雄铁甲寒。2022年11月10日,是晚清“四大中兴名臣”之一左宗棠诞辰210周年纪念日。左宗棠的一生,在军事、财政、民政、经济、教育等领域皆有建树,其文学成就尤其是楹联创作方面亦佳作颇多。一副副楹联就像左宗棠在他所处时代写下的“朋友圈”,见证了青年左宗棠“立大志,明大德,成大才,担大任”的鸿鹄之心,书写了晚年左宗棠排除万难收复华夏大地六分之一领土免受外敌侵略的捐躯决心,记录了一位教书先生的斯文、一介护国武将的忠诚、一代晚清文臣的时代担当。
身无半亩,心忧天下
读破万卷,神交古人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古往今来,这句出自《礼记·大学》的名言被众多年轻人奉为圭皋,并为之奋斗。1812年,出生于湖南省湘阴县一户书香门第之家的左宗棠亦在其中。
与大多数折戟沉沙之人不同之处在于,左宗棠能够沉下一颗心来,为他的人生观找到方法论并为之持续付诸实践。
“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还在青年时期的左宗棠便写下这副传诵至今的自勉楹联。当时以耕读为生的左家,虽然物质生活并不富裕,但在精神生活方面却是富足的。
左宗棠14岁那年,江苏布政使贺长龄和魏源一起编写完成了《皇朝经世文编》,里边收录了大量关于经世致用思想的文章,这本书对左宗棠影响很深,某种程度上奠定了他一生的思想基础。
“知识分子不能只关注八股套话。要积极去学习一些有实际用处的知识,并用这些知识解决现实中的社会矛盾和社会问题”,得益于林则徐、魏源等人的宣传,明末王夫之、顾炎武主张的经世致用的思想,深深走进了左宗棠的脑海里。此后,左宗棠大量搜集课外书来看,尤其是地理方面的书籍。
十几岁时,左宗棠已熟读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顾祖禹的《方舆纪要》、齐召南的《水道提纲》等书,后又攻读《西域图志》《畿辅通志》等,对华夏大地的风土人情、山川险要有了系统性认识。左宗棠甚至自己亲自画地图,整理出了数十册的地图地理集,包括各地历史地图、山川关隘等。
此外,他还花大量时间研究种地问题,搜集大量关于农学的书籍,思考高效、先进的种地方法,并且亲自种地做实验,还写了一篇《广区田制图说》,宣传科学种地思想。
18岁那年,左宗棠前往长沙拜访为母守孝的前江苏布政使贺长龄。一番深谈后,在贺长龄推荐下,深得其赏识的左宗棠前往长沙城南书院读书。
历史的洪流中,不乏轻飘的急功近利者,以八股之文为敲门砖,铺就通往功名利禄入世之途。这其中,更不乏看似为国效忠、实则图的是一己顶戴花翎的机会主义者。然而,梳理左宗棠的成长轨迹不难看出,青年时代的左宗棠并不“轻飘”,他既不“躺平”,也不“浮躁”,而是在自己的天地里坚定理想与信念。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此后直到40岁之前,左宗棠虽然只是一名教书先生,但却得到林则徐和两江总督陶澍的欣赏,前者评价左宗棠说,“他日竟吾志者,其唯左君乎”,后者与左宗棠结为忘年之交,并主动要求儿子陶桄与左宗棠的长女结为儿女亲家。
值得指出的是,1866年,左宗棠重书他青年时期的自勉楹联,并加以解释:“三十年前作此语以自夸,只今犹时往来胸中。试为儿辈诵之,颇不免惭赧之意。然志趣固不妨高也,安得以德薄能鲜,谓子弟不可学老夫少学之狂哉。”
青年时期沉下心来“读杂书”的积累,虽然没有让左宗棠考上进士,却给左宗棠指出了另一条道路,帮助左宗棠在“晚清大厦”将倾之际,以毕生所学收复新疆、建设西北,保住了160万平方公里土地免受外敌瓜分。
慎交友,勤耕读
笃根本,去浮华
父母仙逝,家道中落,23岁那年,左宗棠入赘湘潭周家。妻子周诒端出身书香门第名门望族,从小饱读诗书,不仅博通经史,还擅长写诗,勤俭持家和左宗棠举案齐眉互敬互爱,相夫教子无怨无悔。此时的他虽躬耕湘阴,却仍不坠鸿鹄之志。即便入赘在当时被乡人嘲笑,左宗棠亦不为所扰,不仅与妻子举案齐眉、相爱一生,日后身居高位仍不负发妻。史料记载,清朝慈禧太后在左宗棠收复新疆后曾赐婚给他,却被无法推辞皇恩的左宗棠以爷孙之礼相待。在夫妻关系上堪称模范的左宗棠,其在教育后代方面同样值得人们学习。
左氏夫妇一生育有4子4女。左宗棠50岁时,曾给家中子女留有一副楹联:“慎交友,勤耕读;笃根本,去浮华”。如果说前文中的楹联道尽了左宗棠的“修身”思想,这幅楹联则体现了他的“齐家”思想,与其留给后代的163封家书一脉相承,皆旨在勉励后代远离纨绔“友”,不唯科名读书。正如他对自己的要求那般,“读书课子以绵世泽,守此耕读家风,做个好人,留些榜样与后辈看”。
为勉励后代“衣无求华”“食不求美”,让后代“崇简”以“广惠”做善事,左宗棠还以“糠屑当餐”“嚼菜根”的日子言传身教,希望后代牢记长辈吃过的苦,珍惜当下的生活,从而明淡泊名利之德,成经世致用之才。可以说,他对子孙后代的期望正如他一生对自己的要求:“成人”,优于“举业”。
长子左孝威早年收复新疆期间病逝,次子左孝宽从医,三子左孝勋、四子左孝同年轻时均有从政。受左家“不为良相,即为良医”的家风影响,左氏后人从政者寥寥,从医者却多出类拔萃。
左宗棠在给次子左孝宽的家书中写道,“是好子弟,耕田读书”,强调“读书只要明理,不必望以科名”“如果一心向上,何事不成?”。
据甘肃楹联学会统计,左孝宽的孙子左景鉴是上海医学院博士、中山医院副院长,20世纪60年代被誉为我国外科领域“四把刀”之一。“爱国敬业,医坛建功绩;言传身教,为国育英人”是左景鉴的孩子为他立下的墓志铭。受左景鉴影响,其女左焕琛在医学界成就斐然,其子左焕琮也是幼承家学,曾任教清华大学,是当代著名的神经外科专家。2017年2月15日,左焕琮因病逝世,享年72岁。在去世前一天,他还亲自操刀了4台手术。
在这样的家风引导下,不仅左景鉴一支杏林扬名,左氏其他分支也是“耕读传家”,人才辈出。左宗棠曾孙左景权,是旅法华裔汉学家,在敦煌学方面颇有成就;曾孙左景伊,乃我国腐蚀与防护学的开创者和奠基人;曾孙左景清,是著名报人,著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等小说。到第六代如著名生物学家左坚等,均硕果有成。
多年来,左宗棠玄孙左焕琛、玄外孙梁小进都将先人的教诲作为座右铭激励自己。
受左宗棠名联“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教诲,左焕琛青年从医,毕生衷情岐黄,历任上海医科大学基础医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复旦大学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是我国临床解剖学泰斗级专家,著作等身的她曾荣获多项国家级奖励。
左焕琛曾说,“左宗棠那个时候是‘勤耕读’,我们现在就是要读好书,‘笃根本、去浮华’,不要那些奢侈的生活,先高祖左宗棠一直告诫子孙要力避骄奢,做一个品格端正的人”。
日暮乡关何处是
古来征战几人回
耕读传家、教书育人的日子转眼走到1851年,经历了鸦片战争的左宗棠目睹天平天国运动在广西爆发。次年,太平军围攻至长沙,39岁的左宗棠被时任湖南巡抚收为幕府,“修身”“齐家”皆交上高分答卷的左宗棠自此走上了“东平闽浙、西靖陕甘、收复新疆”的报国之路。
太平天国被镇压后,左宗棠担任陕甘总督并平定陕甘回乱。对于行军打仗中牺牲的将士,左宗棠往往都会建庙立碑,并撰联以祭奠褒扬,并以此激励来者,鼓舞士气。“黄流东注,湟水南来,任浊浪纵横,百折终须趋巨海;胡笳勿悲,羌笛休怨,认灵旗仿佛,千载犹闻诵大招。”平定陕甘回乱期间,左宗棠在西宁“昭忠祠”题写了这副楹联,以慷慨悲壮之情旌表忠烈。
在晚清那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始终坚持经世致用的左宗棠在一定程度上跳出了传统士大夫思想。他认为,当官不仅仅是给大清续命,而要在更高层次上,为国家本身做一些事情,即便这些事情往往吃力不讨好,并且得罪同僚。
1874年,日本侵略台湾一事,点燃了清政府朝野上下关于海防与塞防的争论。海防派李鸿章认为,英、沙俄都企图占领新疆,即便打下新疆也难守住。而东南是赋税重地,应放弃新疆承认阿古柏政权,把省下的军费用于东南海防。
左宗棠上书朝廷,严厉驳斥了李鸿章只有牺牲塞防才能加强海防的奇怪逻辑,明确提出了海防与塞防二者并重,但不是平均分配,而是有轻重缓急。他认为,从长远看,海防更重要,但目前更急切的是西北危机。新疆是西北重要屏障,失去新疆意味着蒙古以及北京处于危险之中。
1876年4月,64岁的左宗棠带领前敌总指挥刘锦棠和25个营分批入疆。1877年4月,分三路进军南疆,在风雪来临前的9月便收复除伊犁之外的北疆,之后向南疆进军,接下来等待左宗棠的则是更难对付的异见纷争。
1878年6月,清政府派崇厚前往俄国交涉,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引起舆论激愤。李鸿章却认为若毁约会给沙俄开战借口,提出承认不平等条约、一了百了。
左宗棠对李鸿章的卖国言论极为愤怒,进行严厉抨击和反驳。为表示收复伊犁的决心,左宗棠以68岁高龄,抱病出关,“舁榇以行”。
“西事艰阻万分,人人望而却步,我独一力承当,亦是欲受尽苦楚,留些福泽与儿孙,留点榜样在人世耳。”抬棺出征的左宗棠在家书中这样描述西征的心境。
二次抵达新疆期间,左宗棠为乌鲁木齐的昭忠祠留下“日暮乡关何处是;古来征战几人回”的祭联,为抵抗沙俄入侵将士留下了“热血化红磷,羌塞之低,吴江露冷;忠魂归白下,秦淮月暗,楚地风骚”的挽联,何尝不是他爱国主义精神的写照。
1880年,清政府改派曾纪泽出使俄国重谈条约。闻听左宗棠在新疆备战,沙俄再度施压,迫使清政府召回左宗棠,并在谈判桌上签署了不败而败的《中俄伊犁条约》。1881年10月,左宗棠赴任两江总督。1884年,在左宗棠多年坚持不懈的奏请下,清政府正式同意新疆建省。1885年,病重之际的左宗棠请求将福建巡抚改为台湾巡抚,不久后清政府成立总理海军事务衙门,并在台湾设省。
左宗棠的一生得到很多人的引领与栽培,面对早他先去的恩人故友,左宗棠亦通过挽联表达心中景仰、思念之情。
在写给骆秉章的挽联中,他写道:“公为诸葛上流,尽瘁鞠躬,死而后已;我侍文忠数载,感恩知己,生不能忘。”在写给曾国藩的挽联中,他写道:“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生平。”生前身后事,哀挽故旧中,亦可看出左宗棠对良师益友的尊重与对自己的雄劲警策。
人生前四十年箪食瓢饮、教书育人;69岁高龄抬棺西征,在一片看热闹与嘲笑声中走马上任,幕天席地远赴新疆,穿越茫茫戈壁与荒漠,一举收复约占今日之中国国土面积1/6、近160万平方公里土地;征战西北班师不久,旋即投身东南海防战事,后积劳成疾、为国献身。身后,被称为“大清帝国最后余晖”的他留给后代的全部遗产只有约一年的俸禄、养廉银,以及宅子。
人生世间,天必有以困之:以天下事困圣贤英雄,以道德文章困士人,以功名困仕宦,以货利困商贾,以衣食困庸夫。面对晚清内忧外患、生死存亡之际的困境,左宗棠以“文死谏”“武死战”的无我精神交出了答卷,历史将永远铭记他的名字。
(《人民周刊》2022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