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瘿瓢山人”为“扬州八怪”之一的黄慎自号。黄慎,清代宁化县城关花心街人,康乾期间卓然一代的画家,好友郑板桥诗赞他:“画到精神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齐白石也曾极倾慕地说:“前朝之画家,不下数百人之多,瘿瓢、青藤、大涤子外,皆形似也。惜余天资不若三公,不能师之。”
据传他39岁时开始在画作上署用“瘿瓢山人”,并亲取树瘿刳成一瓢,腹沿刻有草书“雍正四年(1726年)黄慎制”七字,口外沿尖端镌小八分书“瘿瓢”二字。从他的诗句“去岁离家木初落,瘿瓢杖笠一车书”可知,瘿瓢是他挟管走天涯的随身之物。
及长,读到庄子《骈拇》一章,才知道瘿与骈拇枝指都是无用之物。再读《逍遥游》《人间世》,有大瓠、大樗、社栎、大木之说,都是无用而有大用、无用而全寿之物。瓠者,瓢也;全寿意则与其字“恭寿”合,山人之号隐喻他怀才不遇、退隐全身之意。
山人曾撰一联云:“半榻炉烟邀素月,一帘风雨读南华。”可见他对《庄子》是情有所钟的。其后又诵其诗,观其画,味其书,想见其为人:貌清癯,状昂藏,早聪慧,心地清,天性笃,衣衫蹁跹,不计利禄……其实,两位宁化知县对这位老画师作过极为精彩的描绘,许齐卓《瘿瓢山人小传》:“长短篇什每乐以示人,仓遽忙迫,牵人手,口喃喃,诵不休。或遗忘,则回首顾其徒曰:云何,云何……”陈鼎《黄山人〈蛟湖诗钞〉叙》:“画已,辄睡。颇嗜果饵。睡久不起,撼醒之,贻以时果,则跃起弄笔,神益壮旺。每题画毕,必凭几棹头,往复吟哦,不能自已。”
数百年后,其天真、至性、落拓之气仍跃然纸上。故其后又览其平生,出入其间,我读出了他生命轨迹中的三重矛盾——
超轶与谐俗。山人年16时,别母离家,步行4天,到180余里外的建宁学画,寄居寺庙,风雨晦明,孜孜以求,一年有余就能传师笔法,鬻画供母。走出小小的翠华山脚,不能不说是一次小小的突破。
后来,同里先辈张容望看了他的画作说:“不能诗,一画工耳!能诗,则画亦不俗。”于是,山人“折节发愤,取《毛诗》、‘三礼’、‘史汉’、晋宋间文,杜韩五言及中晚唐诗,熟读精思,膏以继晷”。他老年时期的古体长诗,驰骋才气,满纸烟云,富于学养,是厚积所致。从一粗鄙小画工而登诗书大雅之堂,此又一突破。
33岁后,山人开始长时间的漫游,结交名士艺友,博观众家笔法,师其匠巧,又复纵横其间,踔厉风发,不名一家,不拘一格,此时山人已不仅能工人物,于山水、花鸟笔下亦得造化意。从一人物画专才而至于全能而至于诗书画三绝,此突破之三。
更值得称道的是,山人独辟蹊径,别有所创,比如打破传统衣纹的十八描,打破“四王”山水画的披麻皴擦法,还有以草书笔法入画,传扬大写意画法等,终至于卓然当代,垂名后世,此突破之四。
然而,山人毕竟是一个文人化的职业画家,必须靠卖画养家糊口,因此他的创作总是要服务于顾客的需求和品位,甚至迁就当时社会流行的审美观。山人在回忆选择绘事为职业时,曾自道:“(母)抚某既成人,念无以存活,命某学画。又念惟写真易谐俗,遂专为之。”在简笔山水画《绝壁孤舟图》中也流露过这样的苦衷与无奈:“而如此种甚少,盖人亦不好,予亦不作。李君爱之而藏之,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永为鉴别之士。”
大致在元代,中国绘画就出现了文人画、宫廷画、民间画的分野。文人画中元代倪云林主“逸气”,明代董其昌主“士气”,后经青藤、大涤子、八大山人探索光大,绘画逐渐从充实走向空灵,从写神走向写意,从师造化走向法心源。从这个角度看,山人那种绝对的精神性灵化的“逸品”在比例上来说相对少了一些,而考查山人现存的画目,倒不乏一些机械性的重构,少了几分“艺”,多了几分“术”。
济世与退隐。非常有趣的是,山人的诗与画在思想内容上构成了一定的互补关系。比如,他的诗歌中很少吟咏国家大事和民生疾苦,而在绘画作品中经常表现渔翁、樵父、舟子、纤夫、农人、绩妇、盲叟、盲妇。他的绘画主观审美的表现自由受到一定的限制,而他的诗歌则能充分地实现“畅神”和“自娱”的目的,早期的诗歌时露锋芒和愤怒的色彩,如其《杂咏》云:谲语类忠言,是非辨谗谄。空中悬一剑,涂密令人舐。
推其原因,应当与他贫穷困顿的年少经历有关。14岁时,父亲客死异乡,两妹相继夭殇,幼弟襁褓失乳,家中绝粮无着,饱尝生活的艰辛与世情的冷暖。随着境遇的变迁,他的诗歌也因之而发生改变:交游酬唱,旅况穷愁,亲戚情话,美景风物……主题变得更加集中、反复,贯穿之一的就是济世成名与退隐独善的思想矛盾。
山人少负“志士当自立以成名,岂肯居人后”之志,但“徘徊歧路屡吁嗟,空教髀老据鞍痛”,形势比人强,理想和现实的差距使他“相对呜呜歌击缶,壮怀拔剑斫地酣”,甚至愤激地写下“千古茫茫事,都归一钓翁”的句子。种种不如意让他的退隐之情油然而生,如《扬州元日》云:归去故山麋鹿友,好从春水卧云房。
雍正年间,还一度随安徽诗友程文石学道家修炼导引之术。即便如此,山人似乎不会甘于退隐林泉,寂寞自守。后来他又反思道:“丹砂哪有长生诀?文字因知不死方。”明言文字才是他的千古不死之事。山人六七十岁了,尚存有老骥之志:“不知衰老至,犹自问金台”“可怜盛世成肥遁,孙弘六十之遇长唏嘘”,以乐毅、公孙弘自比,肠中荡漾着一股执着的热气!还是友人王步青了解他:“余观山人,至性悱恻,顾浮沉诗画以知名,其心亦良苦矣。”
流浪与回归。山人首寓扬州,初到时暂住旅店,翌年迁至三山草堂,行3年,又迁至刻竹草堂和双喜堂,翌年又迁至美成草堂。6年凡五迁。
1727年5月,离扬州返闽接母,8月抵宁化,耗时3月。1737年春,携家奉母离扬州归闽,1737年春抵宁化,耗时2年。在永不停歇的脚步中,山人扩充了自己的眼界,增加了自己的见识,在与各地名流的酬唱应和以及切磋交流中,提升了自己的诗书画艺。竹杖芒鞋里,有时连除夕元旦都在途中船上度过。流浪的疲惫、儿女的亲情勾起了他无尽的怀乡梦,如《途中留别吴湘皋》云:半生作客客多年,何日归耕改蔗田。
然而,山人永远喜欢“在路上”的感觉。只有“在路上”,他的生命才健旺,散发光泽,以至81岁了,还骑着小毛驴,行走在闽西北“路隘林深苔滑”的驿道上。(惭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