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舫
特别鸣谢:吉林省委宣传部
北京—长春—通化—靖宇。
复兴号载满思乡的人们飞驰,欢快的笑声浸润着晚春馥郁的麦香。从长春市到靖宇县的高速公路上,几乎没有车,也几乎没有人,地图上显示着酣畅淋漓的极速绿。现代化的播种机、农耕机、除草机、收割机,整齐排列在道路两侧,展示着丰收的喜悦。笔直的白桦林像一队队晨练的列兵,金戈铁马,整装待发。金黄的田野辽阔无垠,洋溢着稻谷醉人的芬芳,袅袅炊烟中,秋色愈加馥郁。
这条无比熟悉的路,这一次对我来说,却是无比沉重。
八十余年前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依稀在我眼前闪动。我好像看见了他,而他,隔着八十余年的倥偬岁月,也正在注视着我。那时候,靖宇还不叫靖宇,叫做濛江。
吉林省濛江县保安村三道崴子。
大雪下了几天了,气温越降越低。他在窝棚里缩成一团,一米九几的高大身躯,塞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雪花从窝棚的缝隙里飘进来,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面色苍白,凌乱的胡须贴住下颌。他就这样蜷缩着,一动不动,雪花堆满了他的身体,他像是一个冷傲的雪人。
东北的冬天滴水成冰,异常寒冷。他已经病了五天,高烧,咳嗽,胸闷,头疼欲裂,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他的双脚早已冻伤,肿得像两个石锤,右臂还有一处枪伤,他将衣服撕成布条扎紧,血终于止住了。
大雪覆盖了农田,覆盖了林野。他在茫茫雪地里走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才找到一个农民临时搭建的小窝棚,聊避酷寒。窝棚里有个地窨子,他使劲将身子伏进去,破旧的棉衣已经千疮百孔,挡不住深夜刺骨的寒意。已经好几天没吃一粒粮食了,饥饿难忍时,他就在冻得铁板一样的地里挖两棵草根,再吞两把雪。他的身子开始麻木。他记得那一天,实在是饿极了,不,饿昏了,他把自己的棉衣撕开,掏出里面的棉絮,一点一点吃掉。
这是1940年2月22日,正月十五元宵节。
可是,乌云遮住了月亮,天地一片黑暗。遥远的家乡,此时应该是万家灯火、亲人团聚吧?他想。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家的团聚,每次遍插茱萸少的都只是他。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思念家人,思念白发苍苍的母亲。幼年丧父,家境贫寒,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他撑起身子,用身边的雪攥成鸽子蛋大的雪球。一个,一个,又一个,堆在一起,真的有点像元宵呢!他牵动僵硬的嘴角,微微笑着,双手艰难地捧起“元宵”,深深跪下去,冲着南方,磕了一个长长的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母亲啊!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以身许国,又岂能有家?母亲,请您,饶恕儿子的不孝。
夜晚的风,寒凉刺骨。身子越来越麻木了,他用残余的意志支撑着自己,不能睡,不能死,我要站起来,我要战斗!可是,他并不知道,在这个四面透风的地窨子里,他孤独地度过的这个佳节,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夜晚。
他,就是杨靖宇。
中朝边境线上
一个伟大名字的诞生
“快说!你的名字!”
“……”
“年岁、籍贯、住址、职业?”
“……”
“都招了吧,给你高官厚禄!”
“……”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马上就放你出去!”
“……”
“你,难道不怕死吗?!”
“……”
“嘴这么硬,你到底是什么人?”
“中国人!”
1929年,初秋。
东北大地,寒风乍起,凛冬将至。
刺入骨髓的寒风、潮湿逼仄的囚室、粗鲁暴戾的狱卒、锈迹斑斑的刑具、穷凶极恶的审判、阴森恐怖的拷打、成群蚊虫的叮咬、四处飘荡的冤魂……一米九几的大个子,在日本警察署的狭小水牢里,显得顶天立地。杨靖宇的伤口已经严重溃烂,高烧不退。没有开水,杨靖宇只好喝牢房里的脏水,不幸又患上赤痢,生命几度垂危……纵是这样,谁都没见过他服软、求饶。他坚毅英朗的脸上只有对敌人的鄙夷,哂笑着拂开监狱长伸过来的手:“‘老朋友’,这次又让你失望了。”
十几个日本打手轮番审讯了他六天六夜,不让他吃饭,不让他睡觉,每天只给他一碗米汤,打得他死去活来。可是,他们在他身上什么都没榨出来,只好将他拖到国民党法院。他的腿瘸了,脸肿了,全身血流不止,衣服褴褛不堪,人瘦得像一根竹竿。国民党法院为了维护日本人的面子,以“反革命嫌疑罪”,判处他一年半有期徒刑。
五年来,这是杨靖宇第五次入狱了。
每一次,杨靖宇都尝遍了严酷的刑罚、极度的磨难。
杨靖宇在心里轻蔑地笑了。皮鞭、烙铁、锁链、手铐、老虎凳……日本警察署各种惨无人道的刑具,阎罗殿也不过如此。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还能想出什么花样?
1929年7月,24周岁的杨靖宇受党组织委派,在东北开展解放工作。8月30日,由于叛徒出卖,他在抚顺新火车站前的一家客栈被日本警察逮捕,随后开始了一年零六个月的牢狱生活。1930年1月,杨靖宇和同志一起做通狱卒的工作,帮助传递探监人员送来的衣物和书报。正是在报纸上,杨靖宇读到日本首相田中义一1927年7月呈给昭和天皇的秘密奏章《田中奏折》。这份奏折也称《帝国对满蒙之积极根本政策》,1929年被南京《时事月报》披露。杨靖宇敏锐地察觉到,日本帝国主义入侵中国的战争已经山雨欲来,他在狱中长夜难眠,感愤不已。
端的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啊!
杨靖宇喜欢读书,尤其是史书。他说:“不读史,不知道近现代中华民族为何衰弱。反封建礼教,反军阀专制,不懂中华民族的历史怎么行!”正是因为广泛阅读,他接触到李大钊创建的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成为该研究会通讯会员。
如果说从1923年参加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算起,杨靖宇参加革命已经五年多了,欣慰的是,这些年他没有一天时光虚度。
1927年5月,杨靖宇加入中国共产党。
这一年的秋天,中国共产党八七会议后,为了贯彻八七会议精神和河南省委关于武装暴动的决定,杨靖宇等人在刘店发动秋收起义,取得成功。也是在这一年,杨靖宇先后创建河南省第一个县级苏维埃政权——确山县革命委员会,并组建河南省第一支革命武装——确山县农民革命军(后编为豫南工农革命军)。后来,根据中央的指示,杨靖宇还把起义队伍改编为中国工农红军豫南游击队,并担任总指挥。这支队伍是中原地区我党最早掌握的革命武装之一,是创建鄂豫皖苏区的重要力量。
这段时间,杨靖宇一直在思考如何把红色政权保存下去,为此,他创造性地提出了“找一形势甚佳,可战可守之根据地点”作为革命根据地的思想。这一思想,与毛泽东创建红色革命的思想不谋而合,也为他后来在东北执行抗日游击战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后,国民党反动派疯狂镇压革命运动,在一片白色恐怖下,我党我军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中共中央认识到,培养一批得力的、能开展工作的干部队伍,对我党来说太重要了,因此,中央命各省委及各工委,推荐优秀干部到上海参加培训,为革命积蓄力量。
1928年11月,周恩来参加中共六大后从莫斯科回到上海,主持中共中央工作,在极端秘密状态下在全国范围内为组织遴选人才。杨靖宇作为河南省委推荐的唯一人选,化装成商人先从郑州乘火车至武汉,再由武汉坐客船前往上海报到。在那里,他见到了周恩来。
当时,杨靖宇还不叫杨靖宇。
1905年出生于河南省确山县李湾村的杨靖宇,原名马尚德,字骥生。为了躲避国民党反动派的追捕,组织让他改个名字,马尚德说:“我的母亲姓张,我要‘一以贯之’地坚持革命不动摇,就叫张贯一吧!”
那段时间,杨靖宇都是以“张贯一”这个名字参加活动、组织运动。
在上海的培训结束后,周恩来认为杨靖宇是开展工农革命不可多得的人才,便亲自找他谈话,讲了中央对他培训结束后的安排,要么把他调到全国总工会领导工人运动,要么派到苏联学习军事,回国后领导工农红军。
这是一条特殊的铁路。
北部以俄罗斯境内赤塔为起点,南部以海参崴为终点,全长2186公里。其中,在中国境内的部分自满洲里到绥芬河的干线全长1484公里,自哈尔滨到长春的支线长241公里。
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中东路,1929年7月,中东路事件爆发。
中东路事件,东北军损兵折将,东北人民损失惨重,国家尽失颜面。正是经此一役,东北军的实力全面暴露,为国际社会干预中国东北问题埋下祸根,甚至为日本觊觎中国提前亮出了军事底牌。
恰值此重要关头,杨靖宇受中共中央指派来到了东北。
杨靖宇来到东北,很快就与党组织接上了头。当时,刘少奇刚刚担任中共满洲省委书记,他很早就知道了“张贯一”的大名。满洲省委对他的工作热情非常支持,刘少奇专门找他谈话,同他讲明了当前东北地区的斗争形势,考虑到东北人才匮乏,希望他留下来,在东北地区坚持斗争。
杨靖宇表示,坚决服从组织的安排。满洲省委召开常委会议,讨论杨靖宇的工作问题,最后一致同意杨靖宇留在东北,并报请中央同意。就这样,杨靖宇留在了东北。
刘少奇指派杨靖宇以巡视员身份,到抚顺煤矿领导革命斗争。杨靖宇作为中共抚顺特别支部书记来到抚顺,深入抚顺煤矿恢复重建被破坏的党组织,领导工人同侵占中国煤矿的日本矿主进行斗争。在这里,杨靖宇领导的工人运动取得了全面胜利,煤矿工人争取到了很大的权益,工人中的秘密组织也建立起来。因为抚顺煤矿的斗争胜利,极大地激发了东北地区的工运热情,中共满洲省委称这个月为“红五月”。
在血腥的白色恐怖中,党的秘密工作极具危险性、突发性、残酷性,稍一不慎就会给党组织、战友带来巨大损害。
在抚顺,杨靖宇两次被捕入狱,敌人对他软硬兼施,施以各种酷刑,但是杨靖宇始终以顽强的意志与敌人斗争,严守了党的机密,在党组织的营救下出狱。
1933年初,杨靖宇出任吉林磐石游击队代理政委。其时首任磐石工农反日义勇军政委杨君武已因伤离队,但杨君武的名字在当地的影响很大,深入人心。杨靖宇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就临时改姓杨,对外仍然称“杨政委”。
吉林跟朝鲜接壤,在朝鲜战士口中,“杨政委”听起来很像“杨靖宇”,而在汉语中,“靖宇”又有地方安靖、平定宇内的意思,张贯一对这个名字非常喜欢,索性就此改名“杨靖宇”,他其实更喜欢这个名字里所蕴含的“平定乱邦”的深意。
从此,杨靖宇这个伟大的名字,便与东北抗联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
用这个响当当的名字,杨靖宇率领东北抗联驰骋白山黑水,谱写了一部悲壮的抗战之歌。东北人民更喜欢将他称为——杨将军。
将军无所畏惧
硝烟里的东北使命
“九一八,大炮响,鬼子出兵占沈阳。蒋介石下令不抵抗,剩下百姓遭了殃。不是拉去做劳工,就是强征要荷粮。逼得老乡没活路,上山去找大老杨……”
这首东北民歌,至今在白山黑水间传唱。
1931年9月18日,是东北人民永远的痛,也是中国人民永远的痛。
日本关东军炮轰沈阳北大营,悍然发动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国民党政府奉行不抵抗政策,数十万东北军一枪未放撤入关内,把资源丰富、经济发达的东北拱手让给日本人。短短4个多月内,中国东北全部沦陷,三千多万同胞成了亡国奴。
东北沦陷,不屈的东北人民揭竿而起,自发组成义勇军,奋起抗日,同日本帝国主义展开了殊死搏斗,反日斗争风起云涌。
“九一八”事变发生后,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野蛮侵略,面对山河破碎的危难形势,中国共产党虽然处于严峻的白色恐怖下,但立即挺身而出,向全国同胞发出团结起来抗日救国的号召。1931年9月20日,中共中央发表《中国共产党为日本帝国主义强暴占领东三省事件宣言》,9月22日,又发表《中央关于日本帝国主义强占满洲事变的决议》,9月30日,再发表《中国共产党为日本帝国主义强占东三省第二次宣言》。
在事变的第二天,中共满洲省委发表《中共满洲省委为日本帝国主义武装占领满洲宣言》,号召中国共产党人勇敢战斗在抗日战争最前线,这是中国14年抗战史上第一份抗日宣言,也是世界历史上第一个反法西斯战争宣言。中国人民就在白山黑水间奋起抵抗,成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起点,同时揭开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序幕。
正是这些宣言,吹响了挽救民族危亡的第一声号角,开启了中华民族救亡图存的希望。
这期间,杨靖宇一度刑满出狱,又再次被捕。1931年11月,凛冽寒风中,杨靖宇带着监狱生活的“纪念”——满身伤疤,被党组织营救出狱。他不顾狱中酷刑留下的伤病,马上从沈阳赶到哈尔滨,向满洲省委请求分配工作。按照组织安排,杨靖宇先后担任全满反日总会党团书记、哈尔滨市委书记、满洲省委委员、省委军委书记等职,负责领导东北人民的抗日斗争。
东北的自然环境、政治形势极其复杂艰难。从地理位置来看,东北地区纬度高,地广人稀,分布着荒原与原始森林,人口密度无法同关内相比,又紧邻俄罗斯西伯利亚,冬季极为寒冷,气温经常低至零下四五十摄氏度,不利于开展游击斗争。
从政治形势看,日本悍然发动九一八事变之后,不断加强对东北全境的控制力度,在日本关东军的统一指挥之下,日伪军、警、宪、特严密部署,互相配合,对东北义勇军及东北抗联武装进行大规模疯狂剿杀,意图把东北三省打造成日本稳固“战略后方”和“侵华的战略前沿基地”。国民党政府长期奉行消极抗日、积极反共政策,在东北全境大肆捕杀共产党人,大搞白色恐怖,使党组织在东北发展受到严重打击。大革命失败后,国民党对共产党实施“清剿”。至1931年,整个东北地区党员和团员总数只有两千余名,黑龙江、吉林、奉天、热河东北四省党员数量加起来还不如一个遭到重大打击后的内地省份。东北的党员大多分布在城市,农村中的数量少之又少。
这样的境况,导致在东北开展革命工作格外艰难。
杨靖宇深知使命艰巨。然而,再苦再难,杨靖宇始终没有畏惧过,没有退缩过。
1932年11月初,杨靖宇先后领导成立了中国工农红军第32军南满游击队、中国工农红军第37军海龙游击队,进入艰苦卓绝的抗日战场。
1933年,杨靖宇任中国工农红军三十二军南满游击队政委。9月18日,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独立师成立,杨靖宇任师长兼政委。
1934年11月5日,在南满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上成立了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杨靖宇任军长兼政委。
1934年2月21日,杨靖宇在濛江县的城墙砬子主持召开抗日义勇军首领大会,16支抗日义勇军和山林队的首领参加了会议。会上成立了“抗日联合军总指挥部”,杨靖宇被选为指挥部总指挥。
1935年10月,杨靖宇率部返回濛江,在那尔轰同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二军西征队伍胜利会师,并在于家沟举行了军民联欢大会。
1936年2月,东北人民革命军和各抗日游击队改编为东北抗日联军。1936年7月,吉林金川河里(今通化兴林乡),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正式成立。
这次会议采取无记名投票方式,选举出指挥部领导成员。总指挥杨靖宇,副总指挥隋长青、总参谋长李红光、外交部部长赵明思、总政治部主任宋铁岩(因宋铁岩被派入南满游击大队任政治委员未到职,暂由韩光代理),其余各抗日首领任参谋委员。
正是在这次会师中,东北义勇军发出了联合抗日的呐喊。他们一致赞同杨靖宇关于成立东北抗日联合军总指挥部的提议,表示跟随共产党抗日救国。会议讨论决定,按照正规编制进行整编,除人民革命第一军独立师外,其余到会的十六支抗日军分编成八个支队。当时,东北的抗日力量分散而不成规模,这次会师,整合了力量,参加总指挥部的还有游击连、四季好、大伦子、青林、云中飞、爱国、东来、东也等抗日军。
此前,杨靖宇、王德泰、赵尚志、李延禄、周保中、谢文东等联名发表了气势磅礴的《东北抗日联军统一军队建制宣言》:
全中国同胞们!全东北一切抗日武装军队同志们!
日本强盗帝国主义,以“防共自治”为借口,夺我黄河以北五省,更以“日华提携”欺世滥言……企图军事的冒险,必造成世界二次大战,使我中国四万万五千万同胞生命财产作大战的牺牲品……每一个有热血、有头脑的中国人都知道:自去年秋天以来,全中国南北各地勃发抗日救国运动,中间经过虽有曲折,可是抗日则生,不抗日则死,成为全中国同胞一致的思想行动了。现在全中国正走向“组织国防政府,建立全国抗日联军,实行全国总动员,对日抗战……”这一抗日救国运动,实为我中华民族国家解放自由发展的关键。
我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二、三各军,反日联军第四、五、六各军,各反日游击队,为收回东北领土,为保卫中华祖国,四年以来在全东北反日总会领导下,与我各反日救国武装同志及反日民众结成统一战线,共同对抗日本强盗帝国主义,作游击战争,誓必奋斗到底……
这个宣言令参加会议的同志们热血沸腾。这次会议,标志着东北抗日武装力量的空前强大和团结,东北大部分抗日义勇军都团结在抗日联军周围,统一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
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成立之际,杨靖宇将澎湃的心潮注入到《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军歌》中,这首歌曲从此响彻东北大地:
我们是东北抗日联合军,创造出联合军的第一路军。乒乓的冲锋杀敌缴械声,那就是革命胜利的铁证。正确的革命信条应遵守,官兵和士兵待遇都是平等;铁一般的军纪风纪都要服从,锻炼成无敌的铁军。一切的抗日民众快奋起,中韩人民团结紧;夺回来丢失的我国土,结束牛马亡国奴的生活。英勇的同志们前进吧,打出去日本强盗,推翻“满洲国”。进行民族革命正义的战争,完成那民族解放运动。高悬在我们的天空中,普照着胜利军旗的红光。冲锋呀,我们的第一路军!冲锋呀,我们的第一路军!
此后,东北抗日联军不断发展壮大,先后组建了一军至十一军,兵力达三万余人,成为东北抗日武装的核心力量。东北抗日联军在中国共产党的统一领导下,在辽阔的东北大地上,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规模游击战争,沉重地打击了日本侵略者。
杨靖宇率领东北抗联,打击了日伪的嚣张气焰,对日伪统治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作用。1938年3月13日指挥袭击通辑铁路老岭隧道工程战斗,是杨靖宇指挥的若干战斗中比较经典的战斗。这一日当晚,杨靖宇率警卫旅一团、三团约500余人,采取内应外合的办法袭击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歼灭日伪军,捣毁施工现场,致使日伪当局损失20万日元。此战被日伪当局称为“东边道肃正史上最巨大的一章”。
从1931年到1940年,长达九年的烽火岁月,杨靖宇带领骁勇的抗联战士纵横白山黑水之间,指挥了智取邵本良、奇袭老岭隧道、长岗大捷、岔沟突围、攻克大蒲柴河、干饭盒脱险众多经典之战。
从1931年到1945年,在长达十四年敌强我弱的抗日斗争中,东北抗日联军部队付出了巨大牺牲。据不完全统计,先后参加东北抗日联军的三万多将士大部分血染疆场,一百二十多位师以上指挥员战死。抗联将士面对极端恶劣的气候条件和缺衣少食、弹药补给不足等巨大困难,始终英勇顽强地抗击日寇。
一大批民族英雄和革命烈士,成为中华民族抗击外来侵略的光辉典范。毛泽东同志对东北抗联高度评价:东北抗联“多打死一个敌兵,多消耗一个敌弹,多钳制一个敌兵,使之不能入关南下,就算对整个抗战增加了一分力量。”
最后的战斗
白水黑山间的英雄悲歌
一夜北风怒号,刮走了阴郁的愁云惨雾。
天,一点点放晴。太阳拨开厚厚的云层,暴风渐渐停止。
阳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干洒落大地,映在野兽深深浅浅的脚印上。远处不时传来野狼的嚎叫,栖息在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树枝上一大团一大团的积雪随之飘散在空中,雪花在阳光中飞舞,闪烁着淋漓的金光。
杨靖宇缩身在狭小的窝棚里,外面风声肆虐,又渐渐止歇。他抬起手臂,活动双腿,慢慢伸展着僵硬的身子,将自己从积雪里清理出来。一夜北风紧,天地四野寒。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零下四五十摄氏度的严寒让生命绝迹,敌我力量的巨大差距更让抗联的工作日趋艰难。
日本关东军号称“皇军”的王牌部队,装备精良,人数众多,其驻军人数和驻华北的日军人数或驻华中日军的人数相比,不相上下。日军在东北大地残酷压制中国百姓,军事上重兵围剿,经济上严密封锁,政治上不断诱降,“强行建立集团部落三光政策”,东北抗联进入历史上最困难的时期,外无给养,内无兵援。在极度的严寒中,抗联战士只能以棉絮、蒿草、树皮为食,挑战生存极限。
有人曾总结抗联“三缺”,一缺枪支弹药,二缺粮食被服,三缺医疗药品。在这样的环境下同敌人进行艰苦卓绝的战斗,可谓难之又难。这期间,一些意志不坚定的人纷纷背离理想信念投降日军,给东北抗联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从1937年冬胡国臣叛变开始,安光勋、程斌、丁守龙、张秀峰几人相继背叛,杨靖宇和东北抗联悉心营建的密营悉数遭到破坏,在密营仓库储存的弹药和物资损失殆尽,抗联几乎在一夜之间弹尽粮绝、陷入绝境。
风,无情地刮着,冻得林中大树劈劈啪啪像要炸裂。极度的寒冷,让杨靖宇的头脑格外清醒。面对日本关东军的围追堵截,如何坚定信心、减少损失,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毫无疑问,程斌是所有叛徒中对抗联危害最大的一个,他原是第一军一师师长,1938年6月底胁迫114名部下投敌叛变,他向敌人详细供述了党组织和抗联内部机密,使抗联的行动计划、活动规律、游击根据地和军事密营等都被日军掌握,导致根据地和密营遭到大规模破坏。警卫旅一团参谋丁守龙叛变、抗日同盟第一军参谋长安光勋叛变、第一师师长程斌叛变、警卫排排长张秀峰叛变、机枪手张奚若叛变,第一路军总司令部行踪一步步暴露,杨靖宇所有的战略部署从此再无秘密可言。东北抗联几乎每天都不停地陷入敌人的包围之中,在重重包围里不断突围,部队迅速减员:四百人、二百人、一百人、六十人、三十人……
东北抗联素有“南杨北赵”之说,南有杨靖宇,北有赵尚志。杨靖宇不仅是一个天才的指战员,更是一个卓越的战略家。东北抗联受气候、地形等客观条件和东北抗日形式的制约,无法建立大规模的根据地,更不可能实行大规模的土地改革。根据抗联斗争特点,杨靖宇发明了抗联密营,也就是抗联的仓库,东北人管这种仓库叫做地窨子。密营后来成为集作战指挥、物资储备、枪械修理、被服制作、伤员救治为一体的综合性补给基地。
杨靖宇作战有“三不打”:不了解敌我双方兵力对比的仗不打;不了解战场情况的仗不打;不能缴获武器物资的仗不打。每次战斗后,杨靖宇带领抗联将士将缴获的物资妥善储存,以备不时之需。分布在东北大大小小近百座密营,构成了一个支撑抗联的补给网络,使抗联可以神出鬼没地打击敌人保存自己。多年来,杨靖宇和他领导的东北抗联让日军寝食难安,日军将杨靖宇领导的第一军及其活动的地域称为“满洲治安之癌”,想尽一切办法要置杨靖宇于死地。
1938年10月,伪满洲国最高军事顾问、以“满洲国军之父”自诩的军政部佐佐木到一得知抗联一军一师师长程斌叛变,暗生诡计,与通化、吉林、 间岛三省大“讨伐”司令部周密策划了以一万五千日伪军对四百抗联战士的铁桶般的岔沟包围战,企图全歼杨靖宇部。
杨靖宇曾经与战友约定,假如失散,便在三道崴子见面。三道崴子,是濛江河在这里的第三道弯,地形非常复杂,辽阔的原始森林更是让周围的环境变幻莫测。东北抗联第一路军有个保持联络的秘密,如果失散,便在当月初五、十五、二十五联系,如果这三天不能取得联系,则分别向后顺延到初十、二十、三十。
杨靖宇拖着重伤的身躯来到这里,一则是等大部队,二则是等通讯员。捱过了大半天,杨靖宇终于等来了四个打柴的农民,他掏出口袋里仅有的钱,恳请他们下山给自己买一些食物和一双棉鞋。可是,他并不知道,日本侵略者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可是,杨靖宇没有等到老乡送来的粮食和棉鞋,而是等来了一大群关东军。这四个农民回到镇上——历史在这里记下他们丑恶的面孔、罪恶的名字:赵廷喜、辛顺理、孙长春、迟德顺,他们,以及将杨靖宇逼上绝路的第一师师长程斌、警卫排排长张秀峰、机枪手张奚若,终被绑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四个农民没有替杨靖宇买食物和棉鞋,而是将杨靖宇的信息泄密给日本人。关东军火速组织讨伐队,并紧急召集由抗联叛徒组成的伪满特工队,由伪通化省警务厅长岸谷隆一郎带队,率领百余人,包围了三道崴子。
枪声从上午一直响到到傍晚。杨靖宇身上多处负伤,岸谷隆一郎让人把火柴收集到一起,顺着杨靖宇的血迹一点一点寻找线索。此时,岸谷隆一郎带来的六百人只剩下五十多人,其余不是走失就是战死。
此时,杨靖宇已数日粒米未进,加上身患感冒和左臂所受枪伤并未痊愈,身体十分虚弱。当他发现敌人追来时,强忍饥饿和伤病的折磨,奋起应战,双手持枪,打一枪转一处。最后,杨靖宇被逼到老恶河旁。他已经精疲力竭,吃力地移动着身子,靠在一棵大槭树上喘息。岸谷隆一郎命剩余的日本兵组成包围圈,杨靖宇只得起身向别处转移。积雪很深,杨靖宇跌跌撞撞向山下跑去。
讨伐大队副队长伊藤向他高喊:“杨!你的命要紧,放下武器,保留生命,还能富贵。”
杨靖宇假意说:“好!我归顺,你过来咱们谈谈。”
伊藤刚起身,杨靖宇连发三枪,其中一枪打到伊藤的心脏,另外两枪击穿了旁边日本兵的腿。杨靖宇埋伏在卧牛石后面,不停地向日本人射击。岸谷隆一郎火了,他判断活捉和劝降是办不到的,于是下令:“干掉他!”刹那间,步枪、机枪响成一片。
突然,一排机枪子弹击中了杨靖宇的胸膛。杨靖宇仰面向天,倒在冰冷的濛江大地上。
东北抗联幸存的战友刘福太回忆杨靖宇说道:“分手时,我们谁都不愿意走,我哭着对杨司令说,让我们生,生在一起;死,死在一块,坚决不分离 !杨靖宇将军说:都死在一块儿有什么好?能走出去一个人,就多一份抗日力量。我们现在是很困难,但越是艰险困难的时候,也就快要熬出头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家要相信,革命是一定会成功的!熬过这段苦日子,最后的胜利一定是我们的!”刘福太没有想到,与杨靖宇这一别,竟然成了永诀,为抗日事业呕心沥血的杨靖宇,没有看到最后的胜利。
这一年,杨靖宇三十五岁。
岸谷隆一郎担心杨靖宇诈死,等了半天,确认以后命令四个日本人抬着杨靖宇踩着倒木走下山去。他们把杨靖宇的尸体放在爬犁上,爬犁太小,就把地戗子的门板卸下来放在爬犁上,让赵廷喜拉着爬犁。杨靖宇身量太高,两条腿拖在雪地里,划出了两条深深的雪印。
岸谷隆一郎回到军营,在日记中写道:“终于,不共戴天的杨靖宇倒下了,我们喜极而泣,敲锣打鼓,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日子,康德七年2月23日。”
让日本侵略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杨靖宇在零下四五十摄氏度的严寒中,五天五夜没有给养补充,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这颗不屈的灵魂?他们命令割下杨靖宇的头颅,剖开他的腹部,试图寻找问题的答案。他们只看到一个因长期饥饿导致严重萎缩的胃,里面没有一粒粮食,只有未能消化的草根、树皮和棉絮。解剖台上的答案,让在场的日本人无不感到震惊和恐惧,主刀的解剖医生惊慌之中将手术刀掉在地上,中国竟然有这样威武不屈的英雄!连骄横跋扈的岸谷隆一郎都不得不暗暗叹服:“虽为敌人,睹其壮烈亦为之感叹:大大的英雄!”
被杨靖宇震撼的岸谷隆一郎按照日本武士道最高的礼遇,为杨靖宇举行了隆重的“慰灵祭”,延请日本僧人为他超度。从杨靖宇落葬的那天开始,岸谷隆一郎便潜心研究这个令他无比敬畏的敌人。杨靖宇身上那种不畏强暴、誓死抗争的英雄气概令岸谷深深折服。对杨靖宇的感佩和恐惧,让岸谷隆一郎寝食难安,他的良心时刻被杨靖宇的精神所折磨。最后,这个浑身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刽子手在毒死了自己的妻儿后,剖腹自杀。
杨靖宇用生命最后的战斗向日本人宣告,中国人不好惹,中华民族不会亡!
3月15日,桦甸头道溜河,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副总司令魏拯民在为杨靖宇主持的追悼大会上悲壮地宣誓:“我们要完成杨司令生前未完成的事业,到革命胜利的那天,我们每个人都要问心无愧地在他的墓前说,杨靖宇同志,我们在你之后,做了我们应该做的事。”
假如地下有知,相信杨靖宇一定能够听到同志们的告别。他用自己的顽强坚持与绝对信仰呼唤中国人:同胞们!觉醒吧!只要大家团结一致,坚持到底,最后的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抗联往事
一寸河山一寸血
这是一份长长的名单:
杨靖宇,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总指挥兼政委,1940年牺牲,时年35岁。
赵尚志,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军长,1942年牺牲,时年34岁。
赵一曼,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第一师第二团政委,1936年牺牲,时年31岁。
王德泰,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副总司令兼第二军长,1936年牺牲,时年29岁。
李红光,东北抗日军联合指挥部参谋长,1935年牺牲,时年25岁
魏拯民,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副总司令,1941年牺牲,时年32岁。
李学福,东北抗日联军第七军军长,1938年牺牲,时年27岁。
许享植,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军长、第三路军总参谋长,1942年牺牲,时年33岁。
胡泽民,东北中国国民救国军副总参谋长,1933年牺牲,31岁。
童长荣,中共东满特委书记,1934年牺牲,时年27岁。
李红光,东北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师长兼政委,1935年牺牲,时年25岁。
陈翰章,东北抗联第一路军第三方面军指挥,1940年牺牲,时年27岁。
……
到底有多少东北抗联将士死于疆场?这是一个至今都难以统计的数字。
完成于1941年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1932至1941年秋三军阵亡指战员统计表》,试图对各个时期有名的烈士进行统计,烈士的身份分为姓名、性别、民族等八项,无名烈士在这份统计表后以数字形式列出。
这里仅以东北抗联第一军为例。磐石游击队时期有姓名者总计7名,不知姓名者共20余名;东北人民革命军时期有姓名者总计22名,不知姓名者共约90余名,合计112名;东北抗日联军第1路军时期有姓名者共计29名,不知姓名者共约250余名,合计280余名;第一方面军有名烈士只有两人,不知姓名者60余名。
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这些列在统计表里的“有姓名者”——冯老三、吴老四、冻饼子、好根儿、小队长、金队长、蔡指导员、压日本、硬鼻子、刘短脖子、大胡子老头、狗皮老头、红萝卜、自行车……
他们出现在这份名单里,有的有姓无名,有的有名无姓,有的仅有军职,有的是姓氏加上军职,还有一些仅仅是绰号,更多的,甚至连绰号都没有留下。
这就是东北抗联!一个不仅将生命、更连姓名都牺牲了的队伍。
曾经有幸存者回忆,一个刚上高中的学生,刚刚到队伍没有两天就遇到了一场战斗,在战场上负伤后用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个学生,连绰号都没有人知道,更别说他的姓名,是哪里人。
这些英雄,他们的生命甚至姓名都已湮没在历史的深处。文献记载,杨靖宇统帅第一军两次西征热河,第一次出发时是四百多人,可是回来时剩下三十多人,第二次出发时也是四百多人,回来时只剩下七十多人。赵尚志率第三军第二次西征,主力部队从汤原出发时有五百余人,在庆城、铁力“留下”二百余人,在海伦又“留下”一部分人。队伍还剩下的一百五十余人,从逊河开始东返时却只有七十余人了。
这就是英雄,这就是牺牲。
一篇回忆录中记载,1936年初,东北抗联五军的胡仁从木兰返回延安途中下落不明,从此音信皆无。也是这一年,满洲省委秘书长李世超奉命做游击队工作,可是他从哈尔滨出发后就杳无音讯。东北抗联三军的张敬山奉命执行任务,快要到达目的地时,碰到了大扫荡,不幸牺牲。
带有赵尚志印章的《1933年冬至1937年秋三军阵亡将士统计表》中这样记载:“共计430人,其中中高级干部40人,下级干部130人。”
历史,在这里用它的彪悍抹掉了生命的柔软。而今,让我们用心灵的柔润剥开历史的粗砺。
当时的东北,天寒地冻,人迹罕至。日本关东军对东北实行残酷的“讨伐”和“肃正”,导致党的游击根据地几乎全部丧失,抗日斗争经历了异常艰难的岁月。据当年抗联老同志回忆,抗联部队因冻、饿、病而死的人数不亚于战斗减员。有的抗联部队的所有战斗物资只能依靠战斗缴获,拿生命和鲜血换取,其处境之艰难、生活之艰苦、战斗之残酷,难以用语言描述。东北抗联第二军总指挥周保中在日记中这样写道:“白雪铺满大地,山中雪积及尺……抗日救国战士,犹着单衣单鞋,日夜出没于寇贼倭奴之封锁线,其困苦颇甚。”如果没有强大的信仰信念信心作支撑,任何人恐怕都难以在这种环境下生存。因为消息闭塞,东北抗联始终无法建立稳固的游击根据地,部队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流动状态,非战斗减员的比例很高。《东北抗日联军史料》中的一页记载了四次战斗。不长的文章除了记述主要的战斗过程,就是结论性地记录“牺牲”,两次是“主要领导牺牲”,一次“均壮烈牺牲”,一次“全部壮烈牺牲”。
短短的几个字意味着,牺牲者的一切,已经无人知晓,且无从知晓了。
甚至,很多牺牲的将士连尸骨都未曾留下。1941年刊出的《北满反日游击运动的史略》文章中,一位幸存者回忆:“只要条件允许,烈士的遗体是一定要处理好的,下葬时若是夏天或秋天就土葬,要深埋,不然会被野兽扒出来。下头两场雪的冬天也可以土葬,只是难度稍微大些,因为地冻得太实。春天冬天,那只有火葬,把木头一堆堆得半人来高,把烈士遗体放上去,再横着压几根大木材,不然烧一会儿遗体就会立起来,心里更难受。时间来不及,或者有敌情,不能点火就用树枝子或者雪掩盖一下。”
这就是我们英勇的东北抗联将士!
他们的生,是那样的热烈、那样的奔放;他们的死,又是那样的悲壮、那样的决绝。这些抗联将士牺牲时,正值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可是,他们毫不犹豫地将鲜血和生命抛洒在东北的白山黑水。据统计,抗联十一个军鼎盛时期不过三万余人。这三万多抗联将士中,只有不足700人迎来了抗战胜利的曙光,其余全部血洒疆场。
就是这样一支部队,以钢铁般的意志和决心,同日本侵略者进行了长达十四年艰苦卓绝的斗争,他们为民族而战,为祖国而战,为尊严而战。其间,东北抗日武装对日作战10余万次,牵制日军76万余人,消灭侵略者18万余人。十四年艰难岁月里,在生与死、血与火的磨砺中,“救亡图存”一直是抗日将士矢志不渝的呐喊,“振兴中华”始终是东北抗日斗争的不懈追求。东北抗日斗争的伟大,不仅仅在于他们对于全国抗战胜利所作出的历史性贡献,更在于他们在各种超乎想象的困难中,仍然不屈不挠、斗争到底。东北抗日联军艰苦卓绝的斗争,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这部壮丽史诗中最惨烈、最令人动容的篇章之一。在生与死、血与火的磨砺中熔铸成的伟大精神,将永载中华民族史册,永载人类和平史册。
什么是东北抗联精神?这就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众志成城、共御外侮的忧患意识;艰苦卓绝、气壮山河的英勇斗争;视死如归、威武不屈的英雄气概;光耀千秋、彪炳史册的民族气节。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靖宇—通化—长春—北京。
2012年10月1日,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巍峨耸立。
新中国成立后,为纪念为中国的民族独立和人民的自由幸福而抛洒热血、勇敢牺牲的烈士 ,一座巍峨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在中国北京的中心——天安门广场拔地而起。毛泽东主席以一个诗人的气魄、一个革命者的悲壮,为纪念碑起草了碑文:
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三年以来,三十年以来,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以至中华民族五千年漫长岁月,为中国的民族独立和人民的自由幸福而抛洒热血、勇敢牺牲的精神,血脉相连,赓续不绝。
什么是英雄气概,什么是家国情怀?是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曹植的“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戴叔伦的“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是岳飞的“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陆游的“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更是吉鸿昌的“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佟麟阁的“浩气长风,唤起大众,卫我中华一脉同”、郁达夫的“拔剑光寒倭寇胆,拨云手指天心月”……岁月峥嵘,时光改变了山河的面貌,可不变的,是这耿耿丹心、铮铮铁骨。
一寸河山一寸血,一抔黄土一抔魂。
中华民族的人民英雄,不管他们姓甚名谁,不管他们有名无名——
苍天为证,让我们永远铭记他们,永远缅怀他们!
后记:
太爷爷战斗过的地方
吉林,靖宇。
宽敞豁亮的街道、人声鼎沸的夜晚、熙熙攘攘的车流、洋溢幸福的笑脸——仲秋的靖宇热闹非凡。
1946年,为纪念抗日英雄杨靖宇,中央将其殉难之地濛江改名为靖宇。而今,这个伟大的名字,已成为人们生活的血肉、生命的基因。
在这里,我见到了杨靖宇的曾孙马铖明。这个出生于河南郑州的年轻人率真开朗,低调谦逊。2019年,马铖明从天津大学毕业,毅然来到曾祖父战斗和牺牲的靖宇县工作。
一截长长的白桦树干,静静地摆放在马铖明的书桌上,他深情地抚摸着枝桠嶙峋的白桦。我不由得想起那幅油画,怒火中烧的杨靖宇手持匣子枪,正在向敌人射击。在生命最后时刻与敌人拼死决战的铁血英雄,也正在用这样深情的目光注视这片土地。他的身后,是漫山遍野的白雪,雪地里,银装素裹的白桦像一队队钢铁战士。猎猎寒风吹起他的衣襟,他伟岸的身姿与挺拔的白桦融为一体。
隔着八十余年的时空,马铖明同杨靖宇的神情是那么的相似,又是那么的不同。相似的是一样的坚执、一样的凛然。不同的是,杨靖宇的眼中充满对积贫积弱的旧中国的哀怨、对日本侵略者的愤怒,马铖明的脸上,则洋溢对日新月异的新时代满满的骄傲与自豪。
在东北,随处可见美丽的白桦林。东北的渔猎民族喜欢在山地或丘陵坡地成片栽植白桦,并取材白桦树皮加盖房子、制造弓箭。白桦洁白雅致,枝叶扶疏。笔直的树干上凸起一个又一个褐色皮孔,仿佛一只又一只怒目而视的大眼睛,它们是时间镌刻的痕迹。晨曦中浓雾弥漫,在湖林山水之间拔节生长的白桦树,撼动着山河岁月。
这截长长的白桦树干,是杨靖宇的后人从他的牺牲地带回来的。这曾经目睹杨靖宇血洒疆场的白桦树干,成为马家世代的“传家宝”。当年,马家的这个“传家宝”随着杨靖宇的儿子马从云从吉林来到河南,而今,又随着曾孙马铖明从河南回到吉林。
那段神州陆沉的日子里,日本宪兵和国民党匪兵抓不到杨靖宇,就在杨靖宇的家乡到处搜捕、横加报复。他们虽不知道杨靖宇就是马尚德,但知道马尚德参加过革命,试图从他的家人身上打开缺口。杨靖宇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张氏、妻子郭莲、儿子马从云、女儿马锦云便成为敌人迫害的对象。孤儿寡母为躲避敌人,只能到处流浪。杨靖宇的妻子郭莲一手搀扶重病的婆婆,一手抱着孩子东躲西藏,靠要饭为生。
杨靖宇在河南确山的家不知被日寇和国民党兵抄过多少次,他们动辄就将杨靖宇的母亲抓起来,逼问马尚德的下落,母亲拒不回答,便惨遭毒打。1937年,一次被毒打之后,她一病不起,不久便离开人世。临终前,她拉着郭莲的手,将从墙缝中摸出的儿子照片交给儿媳,说:“娘是见不到他了。你一定等他回来,一定要找到他!”母亲过世后,一家人的生活更加举步维艰,郭莲谨记婆婆的话,独自一人挑起全部的生活重担。娘三个拾过破烂,讨过饭,遭受了无数屈辱,经历了无数磨难,靠百家救济艰难度日。
杨靖宇的儿子马从云、女儿马锦云出生于1926年、1928年。在冰天雪地的吉林,杨靖宇不知道多少次想象妻子举案齐眉、儿女绕膝欢笑的场景,可是,革命没有胜利,又怎能儿女情长?少年立志出乡关,不破敌寇誓不还。杨靖宇离开确山之时,儿子两岁,女儿三个月,此生,他再未能重返故土。
1945年,鬼子汉奸将郭莲拉去严刑拷打。郭莲的头上被打出一个鸡蛋大的洞,她依然坚强不屈。之后又被扔进粪坑浸泡,天气炎热,她的伤口大面积溃烂,不久也随婆婆离开人世。病重期间,她将儿女们叫到身前,叮嘱他们:“记住,爹爹叫马尚德,他是红军,你们一定要找到爹爹……”郭莲哪里知道,她日夜思念的丈夫早已先她而去。
新中国成立后,解放军的队伍来到了确山。马从云和马锦云牢记母亲的叮嘱与牵挂,每天都从村子步行十多里地到确山县城寻找父亲。他们对父亲的情况一无所知,不知道父亲经历过什么,不知道父亲的部队番号,更不知道父亲是否还在人世,只能挨个问路过的解放军战士:“同志,你们认识我爹吗?我爹也是红军,他叫马尚德……”他们不知道站了多少天,问了多少部队多少战士,始终没有打听到父亲的消息。
此时,中央政府和东北人民怀着对杨靖宇的极高崇敬,也在四处寻找他的家人,希望英雄血脉得以延续。1951年,党组织终于找到了解内情之人,查明杨靖宇老家所在之处。夏日的一天,几位干部模样的人来到确山,找到马从云、马锦云,久久地打量着兄妹俩,又详细询问了很多情况。兄妹俩猜到了他们的来意,欣喜若狂地在箱子里找出杨靖宇留在家里的唯一一张照片。来人热泪盈眶——毫无疑问,他们就是杨靖宇的后代!在那个音讯隔绝的年代,兄妹俩虽然依稀听说过杨靖宇驰骋疆场、抗击日寇的故事,可哪里想到抗日英雄杨靖宇正是他们日夜思念的父亲。彼时,距杨靖宇牺牲,已经整整十年。
党组织在找到兄妹二人后,立刻准备给两人更好的生活条件,不负当年杨靖宇的拼死搏杀,但是这些都被兄妹俩果断拒绝了。父亲杨靖宇没有给予他们生活上的关怀,但他的精神却深刻影响了兄妹的一生。他们没有以英雄的后人自居,而是继承着父辈的荣光,在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发光发热,将自己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了伟大祖国。
马从云的儿子马继志曾在1977年到1981年参军,并参加了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荣立三等功,但服役期间他从未和战友提起过自己爷爷的名字。他在战斗中被子弹打中,为共和国流过血,至今弹片一直残留在腰部。马继志退伍后成为郑州铁路局的一名火车司机,坚守岗位30多年,一直到退休,从来没有向组织提过任何要求。2019年11月,马继志带着一家落户吉林长春。他说:“我踏着爷爷的足迹来到这里。爷爷当年带领抗联战士为了这块土地战斗到最后,宁死不降。爷爷埋葬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第二故乡。来到这里,是我们马家后人对我爷爷的思念;来到这里,我们能更近距离地学到我爷爷的抗联精神。”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也是这一年,马铖明走出校门。从天津大学毕业后,这个年轻人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来到曾祖父牺牲的靖宇县,担任保安村村党支部书记助理。
易地搬迁、危房改造、信息采集、收入台账、低保发放、产业帮扶、包保贫困户、申请临时救助、“两不愁三保障”、新医保全落实……马铖明的记事本里记满了这样的名词。从软件工程专业的程序、语言、操作、数据,到置身村民的茶米油盐、吃喝拉撒,马铖明很快便完成了身份的转变,他欣喜地看到,当年曾祖父用热血换来的梦想正在变成现实。新冠肺炎疫情爆发,马铖明又毅然报名,加入第一批防疫志愿者的队伍。像当年隐姓埋名的杨靖宇一样,马铖明默默地参与着当地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工作。走在田垄地头,被晒得黝黑的马铖明,俨然就是这白山黑水间土生土长的后代,尽管杨靖宇牺牲的故事在靖宇家喻户晓,但大部分村民都不知道这位“大城市来的大学生”抗日将领后代的真实身份,他们只知道,这是个有志气不惜力的后生。
春渐渐地深了。
蔚蓝的天空里没有一丝云彩,恬逸的春风吹过金色的田野,空气中荡漾着甜蜜的喜悦。白桦的树叶几乎一夜之间染成了碧绿,它们与姹紫的枫树叶、嫣红的杨树叶,与苍翠的樟松叶交织在一起,色彩斑斓,蔚为壮观。
马铖明阔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他在心里大声呼喊:
太爷爷,您看见了吗?
【作家档案】
李舫:当代著名作家。出生于吉林省长春市,中国人民大学文艺学博士。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著有《重返普罗旺斯》《纸上乾坤》《大春秋》等作品多部。现为人民日报海外版副总编辑。
来源:《城市地理》杂志
图:吉林省委宣传部 通化市革命烈士陵园管理中心 ©摄图网 ©图虫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