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根本不想要别人看到我,也不想跟外人说话。我连出门走十分钟买奶茶都要穿戴好口罩、围巾和帽子,全副武装,要点什么饮料也是提前在手机备忘录上写好。有一天,我买回家的奶茶在进门的时候洒了,当时我一边哭一边擦桌子、擦地,心里想的是:‘买奶茶好难啊。’”
25岁的留学生Sammi这样形容她人生中最“社恐”时的状态。“社恐”是“社交恐惧症”的简称,它原本是一个心理疾病名词,属于焦虑症的一种,指的是人们面对社交、公开表达时因为害怕被人评判、指责等而产生的逃避心理。
如今,“社恐”已经不仅仅是心理学上的名词,它早已变得更加泛化,成为网络上的年轻人对自己逃避社交的一种状态的调侃。这一状态近年来在年轻人之中特别流行。2021年11月,《中国青年报》面向全国大学生开展关于“社交恐惧”的问卷调查,结果显示,80.22%受访大学生表示自己存在轻微“社恐”;6.90%表示自己有比较严重的“社恐”;还有0.64%表示,自己真的被医学上确诊为社交恐惧症。
与“社恐”这个现象相对的是,2021年夏天开始,一个名为“社牛”的互联网新词流行起来。这个词是 “社交牛逼症”的简称,源自B站 “双喜哥支持鸿星尔克”这条搞笑视频的评论区,当时有网友形容视频主角不顾他人眼光大吼大叫的行为是“社交牛逼症”,短短的评论迅速获得了20多万人的点赞,也让“社牛”这个词汇成功出圈。
很多自认为“社恐”的人,内心都有着对“社牛”向往。2022年1月,一名叫PH94B鼻用喷雾剂的临床试验申请获得国家药监局药审中心的批准,用于治疗成人社交焦虑障碍。据称,这款喷雾没有味道,15分钟就能起效。消息传出后,这款尚未上市的新药被网友们调侃为能够让“社恐秒变社牛”的神器。但是,这种治疗方式更多的是针对病理性焦虑症的缓解,而更多的“社恐”并非病理性的,而是一种文化性的、自我构建和自我命名的综合征。
“社牛”和“社恐”仿佛当今社会的一体两面,它镜像般地折射出当今的社会生活。在“80到00后”的中青年人中间,之所以会有 “社恐”和“社牛”现象,与经济、社会的变迁密切相关。
恐惧背后的“文化堕距”
统计非病理学上的“社恐”人士的具体数据,对社会学研究者而言是一个难题。首先,这种“社恐”状态是由个人自己定义的,其次,这些人会尽量减少自己与社会大众的接触和联系。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授、社会学系主任王水雄写过一篇《当代年轻人社交恐惧的成因与纾解》的文章,在他看来,对社会学意义上的“社恐”人群进行定量研究和数据化分析,确实很难做到。自认为“社恐”的人士中很多人喜欢打字交流多于电话沟通,也有人逃避面对面的交往,甚至有“余光恐惧”。因此,人们只能尽量从自己的人际和社交网络中,窥探社会学意义中自认为“社恐”人士们的内心独白。
不过还是有人愿意把自身感受表达出来。1991年出生的山东姑娘张泽泽职业是公务员,2022年2月底,她在网上叙述了自己12年的“社恐”体验,得到了不少人的回复和共鸣。
从张泽泽的个案中,可以窥见“社恐”的年轻人究竟在害怕什么。在日常社交中,最困扰她的其实只有两件事:第一是参加单位组织的知识竞赛和演讲比赛时,需要抛头露面,当众表达,她在此时总会出现心跳加快,吞咽困难,大脑一片空白的生理反应。其二,她的生活中充满了那些必须出席的“山东特色”的酒局、饭局,在这种场合她也会如坐针毡。张泽泽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就在几天前,她刚刚参加了一个长达三四个小时的饭局。虽然在席上她把酒换成了奶茶,但她该说的敬酒词一句也不能少,长辈、领导叫她“端杯”的时候就得端杯。
张泽泽不喜欢这些酒局,可她不得不承认,那些在饭桌上表现出“社牛”状态、和领导、长辈打成一片的人,比在工作中不断苛责细节的她,获得的机会要多。
生活在北京的新媒体平面设计师、38岁的阿庄也有着类似的烦恼,他在二次元世界里有多种多样的爱好,却不喜欢聚会,最多只和关系紧密的老友吃饭。他自称,在生活中最让他有“社恐”感的一件事,就是和四五十岁的中年男性共处一个空间——尽管从年龄上看他自己也算人到中年。“他们的话题充满了炫耀、油腻、自以为是的感觉,没一句真话。我自己是男性,但我就是很讨厌他们。”
张泽泽“把酒换成奶茶”的细节成了一个有趣的隐喻:一个年轻人可以选择在饭局上喝自己喜爱的饮料,但是在更大的话语体系上又必须屈服上一辈为她留下来的规则。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授王水雄用“文化堕距”这个社会学上的概念,来概括年轻人中的“社恐”现象,尤其是他们在职场中对传统“酒局文化”的反叛与恐惧。
“文化堕距”指的是在社会经济发展的过程中,经济和科技的发展速度在前,文化习惯和社会传统跟不上,造成二者相割裂的现象。“酒局文化”就是一个例子。对80后、90后甚至00后的中青年人而言,他们多数成长于独生子女家庭,家长出于好意不会将必须应酬的压力转移给孩子,而他们同辈数量本来就不多,交流的方式也与上一辈有很大不同,“酒局文化”本来在他们中间已经慢慢消淡。当这些青年人出了校园步入职场,会发现社会中还是存在着他们原本的生活经验中接触不多的“酒局文化”。这就造成了他们内心和外部世界的矛盾。
“‘酒局文化’这个现象有特定的道理,因为有时候在社会里需要有这样一套‘仪式’,来凸显某些人的地位比较高。”王水雄说。当下一代人发现自己的工作机会、工资评定等依然掌握在上一代人的手中,他们不得不违心地去适应那一套和网络社会发生了“堕距”了的文化仪式。正是这种不情愿却又必须服从的心理,让这批中青年人无所适从。
一体两面的“社牛”与“社恐”
虽然“社恐”已经上升成为生理性问题,甚至为此去医院开过药,很多人还是看不出张泽泽内心的恐惧。她在生活中是个活泼、健谈,富有亲和力的女性,哪怕和路上遇到的陌生人聊天,或者电话联系业务,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这种一对一交流反而是我很擅长的。”只要不用去公开场合展示自己,她简直是“社牛”一样的存在。
阿庄也有自己“社牛”的一面,在为数不多的熟人和朋友面前,他就会像被喷了“社牛喷雾”一样好起来,可以聊天,搞怪,讲冷笑话,毫无顾忌。但这个另一面的自我,自小学毕业起他就不愿在陌生人面前展露了。而他之所以一直坚持做设计师,也和这个工作只需要和相对固定的人接触,不需要拓展交际圈有很大的关系。
杭州的自媒体创作者、95后唐雪也是“社恐”人士。几年前,她开始制作视频、写公号文章,讲述自己如何突破这种心理障碍。在她建的几个交流群里,自认为“社恐”的年轻人争相留下自己的经历,天南海北的网友们和陌生人分享工作状态、玩游戏和读书的心得,也会有人向她倾诉“一个人待着内耗严重”“长时间独处的孤独”。在这种交流中,有人会反馈说“感觉自己(症状)减轻多了”。在这种交流中,她帮助了别人,也部分治愈了自己。
从聊天记录看,这些“社恐”在网上其实都是“话痨”,语言还很流畅甚至俏皮。可以说,在这些微信、QQ群组,抱团取暖的豆瓣小组中,他们尽情释放着“社牛”一面。如今,豆瓣“我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小组有4万多个成员,另一个关于社交恐惧的小组“社恐抱团取暖” 有6万多成员。这些数字,也从一个角度说明了自认为“社恐”的群体数量相当庞大。
华中科技大学教授郑丹丹对“社恐”现象一直有观察。2019年,她曾写下一篇《论社会退缩》的论文,她观察到一些人在高度竞争的职场上遇到了心理困难后,会选择一种“退缩”行为保护自己,主动退出社会竞争,不让他人评价自己,这就引发了一系列现象。比如,这些人会不自觉地对看小说、上网等某些爱好上瘾,有的人会不出门社交,宅在家里“啃老”。这些现象,算是一种在过分强调竞争的社会中竞争失败留下的后遗症,也是“社恐”的一种。
细究背后的原因,郑丹丹认为,互联网所带来的生活方式的变化,对传统的人际关系、亲属关系都有很大的削弱,尤其是对传统“宗族”社会以及相关仪式感的削弱,这都给“社恐”的流行留下了不小生存空间。就如同如今的年轻人敢于借着“社恐”面具说出自己想要“断亲”,一到过年就吐槽亲戚的各种行为,因为不爱交往而反对传统相亲,也是同理。
郑丹丹举了一个例子,作为“70后”,在她成长的那个年代,如果一个女性不结婚也不爱社交,那她面对的不仅仅是社会压力,更重要的是,在现实中她的生活会受到严重的影响,比如扛煤球、安装灯泡这些粗活,对单身女性而言都会造成生活难题。但是现在,有了各种社会服务类软件和社交软件,此类事项几乎都可以外包,当人们发现这些生活琐事通过技术手段能够解决,就会对不爱社交的人有更多的宽容。
她觉得,如今,人们能够大声说出自己是“社恐”是件好事,给自己贴上泛化了的“社恐”标签,反而是社会进步给个人带来的一种解脱和自由。“在以前的社会里,如果你完全没有社会联系,生活起来都会很困难。此外,有很多人不是不社交,他是用另外的方式社交,这个人在现实社会看起来很腼腆,但在他的社群里,他是活跃着的。”
剧本杀、游戏、群聊
拒绝无效社交,作为互联网原住民的95后甚至00后,其实表现得比80后和90后更适应,更加自洽。“社恐”状态对他们而言其实是家常便饭。他们甚至可以自己创造一些喜欢的场景:通过电子游戏、剧本杀、二次元活动等,自由自在地创造属于自己的语言,不用理会上一代的要求与规则。面对这些完全进入不了的新兴社交领域,上一代拿他们也无可奈何。“社恐”和“社牛”对这些年纪更小的人而言,是可以坚持的性格中的一种底色。
在这一点上,80后、90后更羡慕95后身上的那种在“社恐”和“社牛”之间自由切换的能力。张泽泽就在内心羡慕那些95后同事身上对职业的洒脱劲儿:他们对酒局文化要么全盘接受,要么全然拒绝,毫无他们这一代人的犹豫彷徨。工作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谋生的手段。“什么给领导服务,什么聚餐?他们不放在眼里的。”
95后的Sammi觉得,她自小内向,是天生的“社恐”,成长过程中为了良好的教育环境又经常转学,出国留学等,身边的伙伴总是不断变化,无法形成稳定的朋友关系。她身边的很多同龄人也有类似的问题。成年后,她开发了一些拓展社交圈子的办法。比如,她成功组织了几个并不相熟的女孩进行“剧本杀”活动,参与者的反应都非常热烈。
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授王水雄发现,多参加“剧本杀”这类活动,对“社恐”人群确实有一定帮助。这些“剧本杀”的剧本不是完全生活化的,通常都设置为奇幻剧、推理剧的场景,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而年轻人能从这些虚拟的环境里得到较好的社交体验,就可以慢慢表现出比较适合这种场景的交流状态。
不过,他也注意到这类活动的一些隐藏的问题。比如,如果“社恐”人士要去发展更深刻的、必须见面交流的人际关系,这些活动还是不能满足。另外,有些人可能会对“剧本杀”这种偏虚拟类型的活动上瘾,他们可能会停留在对关系的幻想之中。“好像把沟通停留在基本面上也就可以了,这可能会带来新的问题”。
像著名科幻电影《她》中描写的,未来世界中人类和AI谈恋爱,和真人难牵手的故事,也正在“社恐”人群中发生着。设计师阿庄就遇到了这样的问题,目前单身的他对恋爱这件事是积极的,也接触过几个姑娘,但他一直懒得见面,只喜欢“网聊”。“谈恋爱不喜欢见面,很奇怪吧?但我也不知道我是为什么。”
如何在这种虚拟交往中注入现实性,防止人们在现实和虚拟的情感之间来回切换,造成更大的不适应?王水雄建议,最好还是要在这些活动中进行一些“情感摄入”,想办法为他们注入真实的情感能量,把他们和人类的真实情感联系起来。
一些年轻人确实也在真实交流中逐渐走出“社恐”。过去的Sammi,会用“社恐”作为面具去抵挡长辈的“社交饭局”,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这种饭局也有好处,它是一种真正的交流信息的过程,渐渐不再排斥这种场合。张泽泽开始努力克服自己的“社恐”,事实上她也不是完全不能适应社交,此前她刚工作时曾经到基层乡镇锻炼,当时与人的沟通能力提高了很多。“这种都是真实接触,比那些酒局要有意义得多”。(Sammi、阿庄、张泽泽、唐雪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