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内的刘禹锡雕像。 |
陋室正门景观。 本文图片均为秦祖泉摄 |
月光如水,倾泻在秋意浓浓的安徽和县(古为和州)县城,四周环顾,人流、车流融入月色中,虫唧、鸟啾、风鸣,被月光稀释平和。此时,月光与灯光混浊成一条河流,苍苍茫茫,云水泱泱,处于高地的陋室临“水”而居,周遭的松柏、竹林、桂树影影绰绰,婆娑摇曳在“水”中。
以往来访陋室、拜谒刘禹锡这位大唐和州刺史一般是在早晨。晨练者在陋室公园散步,音乐爱好者坐在长廊美人靠上拉二胡,还有人钻进竹林深处高声诵读。这次踏月寻访陋室,心中默念《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感叹“在水一方”,心中油然生出对刘禹锡的一份敬仰与无限遐思。
一
月下,陋室水洗般清晰可辨,品字形的白墙黑瓦建筑,昭示着这里安居着一个品行高洁的灵魂。门楣上的“陋室”二字,为现代诗人臧克家所题。茫茫月色,粼粼波光,向陋室前进,宛若涉水而行,清月沾衣欲湿,顿觉一身微凉。倘或这时能与大唐刺史谋面,哪怕须臾片刻,也不枉月下此行。我徜徉松柏竹影间,感觉脚下的青青苔痕潮湿松软,却没有寻到陋室旁栽植的、曾给他带来劫难的桃花,许是为月华淹没。刘禹锡钟爱写桃花,哪怕因此被贬土风僻陋之地,也不曾改变志趣、折腰摧眉。赴谪途中崎岖山岭横道,他携家人翻山越岭,不曾叫苦叫累。
他没有罢笔桃花,而是继续吟桃花、写桃花:朗州的桃花“俚人祠竹节,仙洞闭桃花”,连州的桃花“不学夭桃姿,浮荣在俄顷”,和州的桃花“茶炉依绿笋,棋局就红桃”,夔州的桃花“城边流水桃花过,帘外春风杜若香”……
二
吱呀呀,临南的几扇木格镂花窗子发出一阵声响,摇晃一窗月华。他推开窗子,月光霎时如潮水般汩汩地奔涌而来,映着他清瘦的面容,案牍上泛黄的卷卷诗书和墙上挂着的那张素琴也沐浴在似水的月华里。一缕云香袅袅升起,缭绕在一方天地中,他仰望月空——透明、清澈、深邃。这何止是自然的月光,更是人文的月光。孔子儒家思想——仁义礼智信,如尼山的月光越千年,洒在人间陋室,彻照他的骨髓。刘禹锡,字梦得,“梦得”为梦中所得,“禹锡”意为圣人大禹所赐。父亲刘绪为他取此名字,喜爱之情自不待言。自小开始,刘绪就让他读儒家经典,追求“一箪食,一瓢饮”的精神生活,像颜回一样不改其乐。禹锡喃喃道:“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取下那张素琴,没有焦桐的名贵,没有瑶琴的华美,只此素琴,用衣袖轻拂琴弦上的尘埃,月下的那身青衫倒成了月白色,看起来温润如玉,纯朴如初。
轻挑慢抹银弦,咚咚——旷古悠远之思,铿锵金石之声,从弦上飞出,清脆、悠远、厚实。携妻离京后的23年贬谪岁月恍若昨日,这些年里,妻子薛氏、母亲卢氏、好友柳宗元等一个个相继离去。艰难困苦中,他也学会从丝竹里觅得一丝安慰。在夔州时,同里的年轻人唱着《竹枝》,吹笛击鼓,歌笛之声,合黄钟之羽,声激荡而悠扬,有淇濮之艳。白帝城头、白盐山下、蜀江之畔,处处都能听闻。正值正月,春寒料峭,自称“烂柯人”的刘禹锡看着巴山蜀水的男女青年展开歌喉,歌唱自己的生产、生活、爱情和自然风光,一时间忘却了寒冷。尽管举目无亲,没有可说话的人,但他喜欢这里的蛮俗土风,于是将听到的民歌改编成新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一首首《竹枝词》在巴蜀传唱。他没有沉沦,没有倒在那条荆棘丛生的山岭道上,而是坚信病树前头万木春。尼山的月光成了他不灭的信念。
往事并不如烟,古琴声声,铿锵有力,推动月波跌宕起伏,也让他的思绪随月波绵延千里。
低眉弹着,一行清泪模糊了视线,曲不成调,只听“咚”的一声,琴声戛然而止。他弃琴起身走近窗下,月光不离不弃,抚摸着他,安慰着他,故乡、亲人、诗友,一份牵挂,两行泪痕。
三
唐长庆四年(公元824年)八月,被贬朗州、连州、夔州的一代诗豪刘禹锡得长安诏书量移和州,虽说未能重回天阙,但总算日近神京。浮岷江,观洞庭,历夏口,涉浔阳而东,自池州过宛陵,由姑孰西渡长江。一个初冬的温暖日子,鼓荡着白帆的舟船靠近长江西岸和州横江浦渡口。一条厚实的长长木板,一头搭在小舟首沿,一头当在西江岸堤,岸上“笏板”(当地一种形如笏板的烧饼)的叫卖声、手艺人的吆喝声、毛驴的喘气声、小孩的啼哭声,被冬日的寒风包裹着,刘禹锡肩挑盛满书卷的竹笥,踩着滚滚涛声,与家人一道踏上和州的土地。
弃舟登岸,半百之年的新刺史还没来得及掸掉一身风尘,翌日就下乡视察民情,因“民为本”是他为政之基。“比屋惸嫠辈,连年水旱并。”连年的水旱灾害导致粮食歉收,田地荒芜。目睹惨状,这位新刺史暗暗以“遐思常后己,下令必先庚”自省。他还发现,和州的版图虽仅是连、夔二州的十分之五六,赋税却是二州的三倍,黎民百姓苦不堪言。
刘禹锡随即在州衙召集时贤,颁布政令,帮助灾民引水灌溉,并冒削职风险书《和州谢上表》为民请命。朝廷恩准后,减免了当地百姓的一切税赋,并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慰彼黎庶。冬闲时节,他带领和州父老兴修水利,挖塘筑坝,疏浚河道。
而他自己,则在州衙后圃小山脚下,依仙山而造,临龙池而结,建了一处简陋之室。这里成了他与张籍、白居易等文友诗书来往、饮酒赋诗的地方。
月光洗去他一身疲惫,他挽起袖口,援翰蘸墨,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墨影在纸上横斜,在月华中摇曳。写罢,他踱步、沉吟、回忆。
枝叶簌簌,月影西移,月华流泻这块高地。他以“民为本”思想为基,以旷世才情为栋,以勤政廉洁为梁,以耿介傲骨为檩,以苍生信仰为椽,以短短八十一字《陋室铭》为脊,构筑起中华文化的又一座精神家园。
二年后,他乘舟离开和州。
回望隐在松竹桂影中的陋室,月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