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绘画,山水为盛。究其演变之迹,可略分三期。一则顺、康两朝,画派林立,大家辈出,以“四王”为代表的正统派与新安、金陵诸家皆于此时诞生,流风波及,带来清初画坛近百年繁荣。一则雍、乾以降而至道光,“四王”画风占据主流,宫廷绘画兴盛一时,扬州画派别开新路,令中期画坛呈现新的面貌。一则道光而至宣统,金石学的兴起成为山水画演变的契机,崛起的海上画派,徐徐揭开了中国近现代绘画的序幕。
山东博物馆将于2021年9月底举办“山水清音——清代初期山水画展”,汇集山东博物馆藏清初至康熙末年山水画作近60幅,以创作年代为序展陈,兼顾画家群体和风格流派,或巨轴大幅,或小册长卷,既不乏名家妙品佳构,亦有一般画家精心之作,期望以此展现清代画家的风神旨趣,略窥清初山水画艺术成就之一斑。展览暂定展至2021年12月31日。
本次展览中展出的山东博物馆馆藏《方大猷书画册》,书画鉴定大家杨仁恺曾评价道“惜画史上无人提及,未免有沧海遗珠之憾”。本文聚焦于这套书画册,将其置于清初山水画发展的整体脉络之中,让大众重新审视方大猷被贰臣之名所掩的书画才情。
蓬鬓惊堆雪,衰容艳拒霜。莫持琼管弄清商,吹得万千林叶、一时黄。
谁道春如剪,裁成百样芳。那知秋色是干将,天外群峰处处、割愁肠。
此为明末清初方大猷(1597~?)所做《南歌子·秋思》词,为悲秋之作,得慷慨悲凉之致。言不忍箫管,图添秋色几重。秋山如剑,处处断人愁肠。写秋悲身世,音节铿锵,知诗人此际心境沉郁苍凉。写出这种意境的词的作者,有着怎样的个人经历呢?
贰臣之路不可逆
方大猷,字欧余,亦字欧虞,号崦蓝,一号允升,浙江坞城(今湖州)人,明崇祯十年(1637)进士。时值大明元气将尽之时,风雨飘摇之际,新中进士方大猷无用武之地。晚明社会中追名逐利、放纵享乐、贪生畏死之风愈演愈烈,故有些官员投降无底线,“闯至降闯,献至降献,一降不止则再”。起初,方大猷官直隶井陉道,福王时,方大猷曾降李自成,被定入从贼。崇祯十七年(1644),任河北遵化佥事,后升遵化道。此间,有明代文人信札和笔记记录方大猷曾任蓟州监军、山海关监军。遵化属河北、蓟州属天津,山海关更是明清交战的前沿阵地。明将吴三桂引清兵入关,他的降清行为可能影响了方大猷的选择。加之清军诱降,甲申(1644)五月清军宣布:“凡文武官员军民人等,不论原属流贼,或为流贼逼勒投降者,或能归附我朝,仍准录用”。降清的在京文武官员待遇不减、衣食无忧,“支给俸禄、柴直,仍照在明旧例”,无论官级,每年还可领禄米十二石。不知是出于自愿还是盲从或是被迫,当月“方大猷……随吴三桂降虏”,不久被授监运道,开始了他在清朝的仕途。
降清后的方大猷职位比明朝时更高,七月,擢升山东巡抚,这是他的高光时刻,是此生担当的最高职务。其间,他勤于政务,曾上疏颁诏崇祀孔子、定阙里仪章典制,并上疏剿抚兖沂土匪,提出了一些安置流民发展经济的措施,同时举荐人才入清为官。然,世事难料,顺治二年(1645),方大猷因擅逐长山知县张廷钰被弹劾贬至密云兵备道,后调河南处理河务,因方大猷耗资误工被参劾,终于顺治十三年(1656)被捕入狱。
巧心之作意趣生
职场外的方大猷工诗文,善书画。山水学董摹倪黄,喜用湿笔,据不完全统计,国内各大博物馆存方大猷画作约二十幅。因官河南,据载,民国期间河南考城一带存方大猷的遗作最多。今年河南新乡市博物馆撰文介绍了馆藏方大猷《江干间话图轴》,图绘林下高士临江盘坐清谈的场景,岸边一船夫执竿待发。整幅画萧疏空灵,颇有韵致。
山东博物馆藏《方大猷书画册》,绢本,作山水十二开,图名及题跋十二开,均方大猷自绘自题。第一开为云光堓影。绘水中倒影,并云:“画家无绘影者,因作此以拓笔趣。”第二开绘彩虹,附六言诗一首,并云:“画家无绘虹者,戏补此图”。后绘景十开:1.赤城霞起,古人以“沧海月、赤城霞、巫山云、潇湘雨”为天下绝景。此四景气象万千,但可遇而不可求。其中“赤城霞”出自魏晋孙绰的《游天台山赋》。2.南山雾隐,典出《列女传》卷二“贤明传·陶荅子妻”。3.彭蠡烟帆,绘鄱阳湖上帆船点点。4.佷山神风,《太平御览》中《荆山图》记载有神风:“佷山县山下有石床,傍生野薤。人往乞者,神许则风吹”。风乃气流,如何描写无形无影的空气?方大猷图绘风洞三穴,树枝摇曳,确能感受到风从纸上生。5.海上初升,绘海上初升红日,晓色大开,一片明净。6.泰岱兴云,仿唐伯虎笔意,绘泰山云海。7.洞庭秋月,方大猷记录自己过岳阳楼时见到的“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之景象。8.匡庐瀑布,并附登庐山旧作于左。9.潇湘夜雨。10.峨眉积雪。
画作写日、月、风、影、雾、云、雨、雪、虹、霞、帆、瀑等自然界现象,选题精巧、描绘生动,趣味盎然,实为巧心之作、匠心之品。
矛盾之时画为准
据《贰臣录》载,方大猷顺治十三年(1656)被劾,罪状坐实,计赃论绞,四年后死于狱中。《清史满汉大臣列传·不分卷》中《方大猷传》载:“十三年,总督李荫祖疏劾大猷曰:决河以殃民者,河伯也。治河以奠民者,河道也。今百姓不怨河伯而怨河道,良由大猷奇贪难填,民膏已竭。因胪列其科敛婪取数十款,请旨鞫治诏革大猷职,下抚宪逮汛,得实,计赃论绞。越四年,死于狱。”按此记载,方大猷死于1660年,时年63岁。
然而,纵观现存方大猷画作,绘于1660年之前的,仅有郑州市博物馆藏丁酉(1657)作《墨山水图轴》。按上述记载此年方大猷应于狱中坐牢,如何有时间绘制此图?而《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实录》判断绘于1660年的上海博物馆藏《龙江烟雨图》为“存疑”。
反观现存方大猷作品,多创作于1660年之后,如:
天津艺术博物馆藏《山水书画》1663年绘,1674年方大猷补题跋“甲寅秋七月既望,时年七十有八”。首都博物馆藏《山水图轴》作于甲辰(1664)。故宫博物馆藏《日升月恒图》为乙巳(1665)作。广州市美术馆藏《山水图》1669年作,题跋为“己酉菊月朔写,……时年七十有三。”苏州博物馆藏《为敬翁作山水图》庚戌(1670)作。
广东省博物馆藏《竹里铺图》1671年作,题跋为“辛亥中春七十有五”。天津艺术博物馆藏《寰中六景图》1672年作,题跋为“吴西方大猷,时年七十有六,壬子润秋”。沈阳故宫博物院《携琴访友图》,为同年作。故宫博物馆藏《松壑听泉图》乙卯(1675)作。
《方大猷书画册》“佷山神风”页也记其七十一岁游滇南时尝遇大风,即他的寿命是超过63岁的;山东博物馆还藏有一幅方大猷绘《冰云暮峦图》,据题跋:“丙辰暮春上巳之辰……西吴寓客方大猷,时年八十”,为1676年方大猷八十岁时所作。现存已知的方大猷最晚的作品为朵云轩藏《云岫万松图》,作于康熙丁巳(1677)。
一般来说,史书所载尤其是《贰臣传》这样的官方书籍,应为盖棺定论之说。然而据目前所见其作品,方大猷在所谓的1660年“被处死”之后,反而焕发了创作灵感,佳作倍出,并在作品上高调落款书写大名,这绝非犯罪被处死刑后逃匿隐姓埋名的作风。而且从作品上看,方大猷高寿至八十以后。会是画家方大猷与贰臣官员方大猷重名吗?而画作所标方大猷籍贯和年龄都与《贰臣传》所记方大猷一致,当为同一人。由此得出结论,在文献记载与实物面前,还是要以实物为准。
艺海之珠待人识
对于方大猷的艺术成就,在清代,并没有因其贰臣的身份而受冷落,张庚在《国朝画徵录》一书中有章节予以介绍。颜回之六十七世孙、清朝吏部郎中、诗人颜光敏尝言:“方大猷……善山水及书法,求者坌集,挥洒不倦。”谓方大猷的字画颇受欢迎,供不应求。对于他的艺术风格,清中后期谢堃《书画所见录》评:“余见欧余画多矣,惟孔菊农大今家县一窄幅,干皱枯柳,砂石、鸿雁高下其间,颇耐咀嚼。”清末玉狮老人《读画辑略》道:“大猷长幅水墨写石,古路细行,人稀句意,溪径迂迴,山半楼屋寺观,隐而不露,最得远神。”清末民国陈师曾《中国绘画史》也提到方大猷的画作独具风裁。
山东博物馆《方大猷书画册》为民国时期山东省立图书馆旧藏,函套封面为时任馆长的王献唐题签。王献唐(1896—1960),号凤笙,以字行,山东日照人。1929年8月开始担任山东省立图书馆馆长兼山东金石保存所负责人,新中国成立后在文博部门工作。王献唐题:“方欧余书画合璧精品”,一语中的。上世纪80年代,国家文物局组织的中国古代书画巡回鉴定组来山东博物馆提看过《方大猷书画册》。杨仁恺在《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笔记》中记录道:“所作山水十二开,绢本设色,在技法上讲求不囿于成法,有志于创新,如册前第一开,山水作倒影,对题为之点出;另一开画彩虹,其他各图亦多别开生面,诚有意为之,难能可贵。每图有对题,并标图名,题材新颖,惜画史上无人提及,未免有沧海遗珠之憾!”如杨先生所言,方大猷的艺术在当代鲜有人闻,目前所见仅东南大学郭建平、张真有专文介绍。所幸,山东博物馆近日举办的馆藏“山水清音——清代初期山水画展”将展出《方大猷书画册》。届时,会有更多的人欣赏到这一艺海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