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5日,迎来鲁迅诞辰140周年纪念日。在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纪念鲁迅诞辰140周年座谈会上,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宣部部长黄坤明强调,要进一步学习和弘扬鲁迅精神。10月19日,由北京鲁迅博物馆举办的“鲁迅的道路——鲁迅生平陈列展”在鲁迅逝世85周年纪念日当天开幕。
进入北京鲁迅博物馆展厅,采撷鲁迅生命中趣味横生的成长故事;探访北京鲁迅故居,实地感受鲁迅的日常生活与生命足迹;采访对鲁迅生平、鲁迅作品与鲁迅精神有深入研究的专家学者,深入探寻鲁迅的思想轨迹。本刊记者带您走近心系家国、垂范后世的“大先生”鲁迅。
识园中“百草”,品书屋“三味”
浙江省绍兴市都昌坊,青瓦白墙的古朴民居至今保存。这里曾是绍兴周氏多年聚族而居的地方。1881年至1898年,鲁迅在这里度过童年时期、少年时代。展览中的木质都昌坊模型,将鲁迅年少时的足迹还原。
前后六进、占地1000余平方米的周家老宅坐北朝南,宅前宅后皆有河流经过。宅院北部数百平方米的大菜园,便是鲁迅记忆中菜畦碧绿、桑椹紫红、鸣蝉长吟、油蛉低唱的百草园;采摘酸甜的覆盆子、赏玩有趣的斑蝥、捕捉轻捷的鸟雀……直至1926年,45岁的鲁迅忆及童年时,仍然难以忘怀生命之初这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一张刻有“早”字的书桌摆放在北京鲁迅博物馆的展厅内。这是鲁迅留在少年时代的印记:历经周玉田、周花塍、周子京等几位远房叔祖的启蒙,1892年,11岁的鲁迅被送入绍兴城中最严厉的私塾——三味书屋。
三味书屋距离周家宅院不足250米,穿过一段街巷、走过一座石板桥便可以到达。有一天,鲁迅却还是迟到了。这是由于一场变故突然降临这个殷实的官宦家庭:1893年,在浙江省科举考试中,鲁迅的祖父由于帮助亲友行贿,触犯清朝法律,被捕入狱;父亲因此遭受打击,患上重病。作为家中长子,12岁的鲁迅开始扛起生活的重担。
由百草园向北,与这座童年“伊甸园”仅一河之隔,便是鲁迅为救治父亲、救助祖父而常去典当物品、换取银钱的恒记当铺。
当铺柜台足足有少年鲁迅两倍高,来自柜台上方的挖苦与嘲讽,是鲁迅少年时期最晦暗沉郁的记忆之一。家道中落,每天在当铺与药店之间往返,经济的窘迫、邻居的冷眼、亲戚的奚落……尚未褪去童年稚嫩的鲁迅,便已经开始以单薄身躯应对人世炎凉。1922年,41岁的鲁迅即将出版第一部小说集《呐喊》。在《呐喊》序言中,他追忆自己的早年经历和思想变迁:“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在对人情冷暖的切身感受中,鲁迅的思想日益深化,心灵愈加敏锐。“少年时遭遇的屈辱,成为鲁迅一生难以抹去的创伤记忆,而这创伤记忆,恰恰是他写作的动力。”北京语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部教授、博士生导师于小植分析道。
“经历过这场变故、这些伤害,鲁迅的世界观更加完整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中文系导师、中国鲁迅研究会理事郝庆军认为,由富裕家庭的少爷变成时常需要典当物品的困窘家庭子弟,使鲁迅对底层世态、对底层人的苦难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对中国社会也有了更全面的理解。“在家庭变故中,他看到了社会势利、丑陋的一面,也产生了对底层劳动人民的同情。”
正是这种清晰认知和清醒观照,牵引着鲁迅创作出《故乡》《孔乙己》《祝福》等作品中丰满而真实的闰土、“豆腐西施”、孔乙己、祥林嫂等人物形象。“少年闰土,是鲁迅对底层人民美好品质的歌颂与赞扬;‘豆腐西施’,则源自鲁迅对社会丑陋面的认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世态炎凉的认知,是鲁迅作品中始终存在的两个维度,他的反封建思想也由此而萌生。”郝庆军说。
年少时经历的事、遇见的人,是滋养鲁迅一生创作的养分。在展厅悬挂的三味书屋内景照片下方,文字说明借用书屋塾师寿镜吾次子寿洙邻对“三味”的解释:“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在三味书屋求学的少年时代,鲁迅不仅埋首于诗书中品“三味”,也奔波在人世间尝“百味”。
赴异乡“寻路”,为国民“呐喊”
从浙江绍兴到江苏南京的300余公里水路,是16岁的鲁迅行过的最远的路。
“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追忆。“K学堂”,是鲁迅远房叔祖周椒生工作的南京江南水师学堂。接受10余年传统科举考试训练,却放弃科举“正途”,进入新式学堂,这是鲁迅自己的选择。
这个选择,背负着族人的不理解、母亲的不情愿。鲁迅回忆:“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
“走异路,逃异地,寻找别样的人们”,是在家乡遭遇多年冷遇与屈辱后,青年鲁迅作出最终抉择的思想基点。“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1921年,40岁的鲁迅将自己对抉择的思索、对家乡的回望融会在小说《故乡》中。
“近代社会,洋务运动对科举制度造成冲击,使人们向上的台阶发生了变化。走洋务道路,成为参加科举考试之外自我提升的另一个途径。鲁迅便走上这条道路,到南京的水师学堂和矿路学堂学习实务。”郝庆军分析道。
这一条世人所以为的“出卖灵魂”之路,却为鲁迅打开一片开阔的新天地。展柜中陈列出鲁迅成长过程中阅读的书目:1898年以前,他抄写祖父与叔祖的诗作,读野史杂说,学《论语》《孟子》《仪礼》;1898年以后,几何学、水学等成为他必修的课程,《金石识别》《天演论》等成为他的课外读物。鲁迅回忆道:“在这学堂里,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
鲁迅在南京求学期间手写的课堂讲义,依然完好地陈列在展厅内:工整的字迹间穿插大量铅笔绘制的图解,细致精密的线条显示出端正认真的态度。
4年寒窗苦读,换来“一等第三名”的优异成绩。1902年,鲁迅从南京矿路学堂顺利毕业,获得官费赴日本留学的机会。继续摸索自己前行的方向,抵达日本后的鲁迅开启了人生的崭新路途。“我已经决意要学医了。”在《呐喊·自序》和《集外集·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序传略》中,鲁迅叙及自己关于学医的美满梦想:现代医学曾助力日本维新,学医不仅能够救助像父亲一样的病人,在战争时期做军医还可以为国效力。
“鲁迅在散文《藤野先生》中提到,藤野先生曾对他骨学、血管学、神经学等课程的讲义做过多处修改。这一方面说明藤野先生的认真和对鲁迅的关爱;另一方面则说明,医学并不是鲁迅最擅长或最关注的学科。”郝庆军表示。
不够擅长,可以用夜以继日的努力弥补;面对同胞的精神麻木,心中的感受或许只有无力。展厅中特别开辟出“幻灯·看客”专区,鲁迅在日本就读的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细菌学教研室留存至今的15张原版幻灯片轮番放映。照片中,观看同胞遭遇屠戮的中国人无动于衷的神情,远比日本人举起屠刀残忍杀害中国人的场景更令人痛心。
“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多年后,鲁迅在《呐喊·自序》中,以纸笔记录下1906年自己下定决心弃医从文时,心中无声的呐喊。
在郝庆军看来,接受过水师、矿务、医学等不同专业训练,鲁迅最终却没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或矿产开采、轮船制造等领域的实业家与科学家,而是成为一名作家,是他必然的选择。“首先,鲁迅喜欢文学,他对中国文化、对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探索兴趣,远远超过对某一种具体职业或某一个具体学科的兴趣;其次,他的文学创作能力远远高于作为医生进行解剖等工作的能力。”
更重要的内驱力,则来自对民族命运的深刻关切。1903年,抵达日本第二年,鲁迅便毅然剪掉拖在身后20余年的长辫。在为纪念自己“断发”而拍摄的照片背面,他写下诗句:“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鲁迅认为,文学能够治疗人的灵魂,只有对人的精神进行解剖、改造人的思想,才能够改变国民、拯救国家。这是鲁迅最重要的观点之一,这一观点也推动他坚持进行文学创作、从事文化思想领域的创造性活动、开展文化斗争,从而最终成为一名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郝庆军表示。
予青年关怀,赋文章责任
狭小方正的四合院内,鲁迅于1925年亲手栽种的两株白丁香树依然繁茂。这里是位于北京市西城区阜成门内西三条21号的鲁迅故居。1909年由日本回国后,鲁迅在杭州、北京、厦门、广州、上海等地四处辗转,曾在这座居所中翻译《现代日本小说集》《罗曼罗兰的真勇主义》等文艺作品,写下《彷徨》《野草》《华盖集》等文集中的诸多名篇。
回归祖国,并非漂流的终点,而是另一场追寻的起点。于小植说:“鲁迅一生都在践行‘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这种‘走’的哲学。从绍兴到南京,从南京到东京,从东京到仙台,从仙台到杭州,从杭州到北京,从北京到厦门,从厦门到广州,从广州到上海,鲁迅一直在逃,一直在找。每一次逃离都意味着一次新的寻找。要逃离的是痛苦,要寻找的是幸福。”
加入新文化阵营、与“新青年”守望相助,是鲁迅归国后,几经辗转终于寻觅到的心灵归宿。这一归宿,藏在他以教职谋生的路途中。赴杭州教授生理学、化学等课程,回绍兴担任监学,到西安、北京讲授中国小说史……“在教书的过程中,鲁迅并非只是传授某些知识或某种理论,他也在传达自己的思想和对中国社会的见解。”郝庆军说。
最典型的例证,是1924年鲁迅为讲授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而撰写的讲稿《中国小说史略》。郝庆军介绍:“那时,文学界普遍认为中国没有小说,而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梳理出中国叙事作品从魏晋南北朝寓言到唐传奇,再到明清小说的发展历程,使青年认识到,中国小说有着深厚的传统,并带领广大青年看到中国文化的精髓。”
育人是百年大计,文章是千古事业。两副重担压在肩上,鲁迅一度也曾踌躇:“做文章呢,还是教书?”而最终,关怀青年与文学创作两项事业,他未能割舍任何一项。“作文和教书看似是两件事,实际上可以是一件事。它们需要同样的两种特质:条理性和深刻性。作文是写下来,教书是说出来,不需要割舍一样而成就另一样,二者能够并行不悖。”于小植表示。
鼓舞青年摆脱消沉的散文诗《希望》、悼念北京学生运动领袖刘和珍的散文《记念刘和珍君》、警醒青年依靠自己前行的杂文《导师》……鲁迅的许多文章,为青年创作。“他不太注重考据型、理论化的文章,即使有了长篇小说的规划也没有投入最重要的精力,而是喜欢创作1000字以内的简短杂文。这种方式能够使先进思想快速、及时地流入青年心中,帮助青年学生更加了解中国文化、中国社会、中国革命,使更多青年觉醒、觉悟,参与到社会发展的洪流中。”郝庆军认为,杂文、散文、杂感等文体,表现出鲁迅向青年传达对中国革命发展、社会进步追求的迫切心情。
而最初奠定鲁迅在文坛开拓地位的,并非节奏迅疾的杂文,却是中西合璧的白话小说。辛亥革命爆发后,鲁迅辞去教职,在南京政府教育部担任佥事,受蔡元培影响,他开始接触陈独秀创办的《新青年》杂志。“如果没有新文化运动,没有《新青年》,没有《新青年》编辑部的同仁向鲁迅约稿,激发出他文学创作的热情,就不会有后来成为新文学运动主将的鲁迅。”郝庆军表示。
在南京政府教育部,鲁迅是沉醉于古代文化研究的一名学者型官员,每日埋首古籍佛经、石刻碑帖间打发岁月,时光黯淡,心境孤寂。直至加入《新青年》编辑部、投身新文化运动,紧锣密鼓的人生新篇章才再次掀开。从1918年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发表,“救救孩子”的呼号响彻大江南北,到《孔乙己》《药》《风波》《故乡》《阿Q正传》……一篇又一篇作品写就,几乎每一篇小说都开启一个新主题、创造一种新形式。“鲁迅”二字,成为代表中国现代文学的一面旗帜。
这些创作于1918年至1936年的小说,几乎全部是思想性与艺术性高度统一的杰作。“思想性和艺术性如同鸟之两翼,鲁迅的小说两者兼具。如果思想性高而艺术性低,那么味同嚼蜡;如果艺术性高而思想性低,那是花拳绣腿。鲁迅的小说之所以取得突出的成就,原因就在于兼具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于小植说。
在郝庆军看来,鲁迅小说中的思想性与当时的社会思潮、与中国革命发展和历史进程相契合,发出了时代的声音。“如果没有这样的契合,技巧再完善,也不会成为经典作品。反过来看,如果没有好的呈现形式、圆融的小说创作技巧,鲁迅的思想也不会得到大家这么深刻的认识。”
主动关怀进步青年,始终站在新文化阵营。1930年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时,鲁迅成为当之无愧的领导人。“鲁迅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不埋头于书斋,也不止步于文学成就,而是将大量精力用在领导、推动中国文化运动、版画革新运动等社会活动中。通过这些运动,他带动了一大批人,鲁迅精神也逐渐发扬光大。”郝庆军分析道。
即使已经抵达生命最后的年月,身患重病、行动不便的鲁迅依然坚持参加社会活动、关心青年成长。展厅中陈列出1936年10月,鲁迅在“中华全国木刻第二回流动展览会”现场拍摄的照片。这是鲁迅参与的最后一场社会活动。定格下时光的影像中,他与青年木刻家们围坐在一起,交流、畅谈;青年们脸上笑容洋溢——他们不会预知到,面前这位和蔼又犀利的长者,生命时针已经指向与世界永远诀别的倒计时第11天。
创作于1926年的散文诗《淡淡的血痕中》,是鲁迅对勇猛战士的沉痛哀悼:“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笔触下的战士形象坚韧、凝重而深沉,宛如在10年前,他便已经为自己一生的奋斗与追求作结。
(《人民周刊》2021年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