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作俑者,指最早做恶的人。这个成语出自《孟子·梁惠王上》,孟子引用了孔子的话:“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后人对孔子说的“其无后乎”,是断子绝孙的意思,还是没有未来的意思,有争议。没有争议的是:孔老夫子的确是骂了始作俑者。孔子为什么如此动气?因为“始作俑者”确实是披着行善的名义,做了大恶。这就必须先从“俑”说起。
俑是什么?朱熹在《孟子集注》说:“俑,从葬偶人也。古之葬者,束草为人以为从卫,谓之刍灵,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则有面目机发,而大似人矣。故孔子恶其不仁,而言其必无后也。”朱熹讲解得很清楚:俑就是随葬的人偶,最初随葬是用草人草马当做侍卫,仅是大概像个人型,后来改用俑,面部还能动,大小和人一样。孔子憎恨这样不仁,才说其必无后。
为什么孔子对始作俑者发难?因为孔子所在的春秋时期,俑还是新生事物,之前那万恶的奴隶社会,俑是不必要的,那时随葬的都是真人真马。在安阳殷墟王陵区发掘的墓葬,有五千多人的殉葬坑。在商朝坐过牢的周文王,倡导周王朝明德保民以礼治国,西周时期丧葬制度有所改良,杀人殉葬逐渐递减。东周时期,以俑代替真人真马殉葬,貌似文明进步了,但是孔子却看到了:王公贵族虽然已不是奴隶主了,但并没有真正具备仁义之心。让孔子愤懑的,有两个原因:一是“为其像人而用之也”。俑!只不过是曾经用人殉葬的替代品罢了。就像素斋餐馆上的素鸡素鸭素鱼,食客们虽然没有杀生,但是还惦记着鸡鸭鱼肉的香味;就像民国后还不剪掉辫子的辜鸿铭所言:我的辫子在头上,你们的辫子却在心里。所以孔子恨的是,虽不杀生,恶念未除,改头换面,助纣为虐。第二原因,是“死者而用生者之器,不殆而用殉也”,孔子坚决反对铺张浪费的行为。
遥想孔子当年,周游列国推广仁义,终于不得其果。他说的“恶其不仁,而言其必无后也”,至今也被淡忘成一个成语“始作俑者”,甚至还有人认为“始作俑者”是个中性的成语。有多少人理解孔子的初衷,他多么想让人们能够知恶止恶、明善向善。既然知道杀人殉葬不善,为何就不能断了此念,痛改前非?假意惺惺地改变,阳奉阴违地应付,心口不一地掩饰,不失时机地反弹——人类告别恶念,真是举步维艰!既然人类的演化不是短暂的,文明的进化也必然是漫长的。阶段性的进步,也必然伴随着理想和现实的妥协。而且文明的反刍也是必然出现的现象。所以,被孔子咒骂的始作俑者并没有断子绝孙,他老人家公元前479年没了之后,续作俑者仍绵延千年。
俑,从最初的草俑、木俑、泥俑,到石俑、陶俑、青铜俑等等,材质不同、南北有别、造型各异。随葬的俑,有将帅士兵、仆人乐师、侍女舞姬,也有鞍马牛车、餐厨用具、家禽家畜。通过俑,基本可以考察出墓主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当时的生活习俗和生活愿望,还能推究一个时代的社会经济实力、艺术审美、工艺水平。秦始皇兵马俑,空前绝后,人类奇观。盛唐时代,三彩俑的出现,成为俑文化集大成者。
唐代贞观年间国力逐渐强盛,达官贵人日渐奢靡,不仅贪图日常享乐,死后也想日夜笙歌,厚葬风气盛行。尽管朝廷有明文规制,随葬品的数量要符合官职品级,但实际上往往僭越,而且上行下效,随葬三彩俑的需求大增。唐三彩迅速成为有史以来最光彩夺目的明器。不仅外表亮丽,而且造型多样,从故宫博物院收藏的“胡人牵骆驼俑”就能一目了然。让人不解的是,唐代的随葬明器为什么会有胡人?也许是唐朝的帝王将相、豪门望族留恋那四海宾朋云集的盛况,不仅在眼前,还能延续到身后。
为什么古老的俑,没有使用到近代呢?因为经历了宋朝。宋朝出现了我们这个文明古国创造的“四大发明”中的三大发明:火药、指南针、活字印刷术。320年的大宋王朝,“造极登峰”的不仅是文化,还有生活。世界第一次出现了超过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不仅“东京梦华”,而且平民的生活从世俗到市俗,生活氛围和社会风尚更加经济适用。“城市化”了的民众,已经远离故土祖坟,用纸人纸马给逝者送行,是必要的更是可行的,铺排阵仗的随葬俑自然就省略了。因为现实生活对习俗的改变,始作俑者,终于断子绝孙。尽管宋、辽、明、清,也有三彩明器,但是器型多以枕头、瓶盘生活器具为主,三彩俑作为明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二十世纪初,洛阳修铁路,挖出了大量唐三彩俑。有考古证明,三彩琉璃瓷器,至少在战国时期的墓穴中就有,后来兴起于南北朝,繁盛于唐。洛阳发现唐三彩,使暗淡了的的三彩又亮出光彩。后来在巩义发现了唐三彩的窑址,洛阳有高岭土矿,唐三彩的工艺也不算复杂。到了七八十年代,洛阳制造的唐三彩的马和骆驼,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工艺品和礼品,更多地进入了寻常百姓家,明器也就登堂入室了。
一个创造了造纸术和活字印刷术的国度,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变革与变故,历史送进了典籍,器物沉降进入泥土。若干年后,当后人阅读典籍时,已经需要进行翻译,当后人见到文物时,已经不知为何物。我们古老的文化,并没有伴随我们生命的遗传,让我们与生俱得。我们不得不在碎片中发现寻找。文化的断代与割裂,也许让我们对历史的沉降沙金难辨、良莠不分。因此,当我们面对陌生的古人古物时,我们是不是应该谨慎地打量一番、并尊敬地问一声:您是?您从哪里来?我能为您做点什么?从洛阳出土唐三彩,到唐三彩放在床头,似乎证明我们并没有这么谨慎。而且,时代变化的信息切换和语言转换,是迅雷不及掩耳般的,我们已经习惯享受着风驰电掣的快感,似乎对深沉的历史少了些沉稳地尊敬和谨慎。
从昔日草木之俑,到今日的三彩俑,孔子所言的俑,确实已经“其无后乎”。孔子时代,始作俑者,是个职业行当。步换景移、物是人非,行当的变化也是必然的。可以接受现实,但不能忘记历史,更不能不知根本。只要有需求、有市场、有利益,每个时代都会有各类始作俑者。始作俑者,面目不同,层出不穷,却会起到一样的作用:是非不明、善恶不清、美丑不分。当下以弘扬传统文化之名,改头换面变卖传统文化的始作俑者,也自然会出现。永远不要忘记:孔子指摘的不是具体的人和事,而是那种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