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赵鸿琳,生于1929年农历十一月,今年已经92岁了。父亲的出生地是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的罗圈峪,一个非常贫瘠的小山村。由于家境贫寒、生活艰难,五六岁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就带着他和两个哥哥下山谋生。父亲回忆说,只记得当时他是坐在小毛驴的垛篓里下山的,垛篓两边,一边是他,一边是各种家什。日本占领时期,八九岁的父亲就开始帮助家里干活补贴家用。先是从洪山渣子堆上捡炭,然后挑着担走街串巷叫卖,换钱买粮。10来岁时,父亲就开始去工厂当学徒,抡大锤干铆工活,是典型的童工。我猜想父亲参军后干工兵可能跟他从小干铆工有一定关系,也属于人尽其才吧。
辗转入朝
父亲是1948年3月参加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隶属于华东野战军7纵20师工兵连。曾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曾在潍县战役后从潍县徒步行军近千公里到义乌,也曾驻防沿海准备参战解放台湾。1950年10月抗美援朝战争打响后,正驻防福建的父亲所在部队(这时已改名为25军74师)奉命开赴朝鲜前线,但由于美军在台湾海峡多次挑衅,已经踏上赴朝征程的部队又奉命返回驻守福建沿海。父亲第一次入朝未能如愿。
时隔两年,父亲才实现了入朝作战的愿望。1952年10月,父亲所在部队接到了赴朝作战的任务。部队迅速从泉州出发,乘汽车,坐轮船,换火车,日夜兼程,10月24日到达吉林通化的集安(当时为辑安),在集安只休整了一天,就在誓师大会后过江入朝作战。每每谈到此,父亲都会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过江的地点是集安的鸭绿江老桥,部队呈四路纵队,唱着志愿军军歌,跨过鸭绿江。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现在92岁的父亲许多事都已记不起来了,唱起歌来口齿不那么清,音调也不那么准,但这首志愿军军歌却能完整地唱下来,而且歌词记得一字不错,清清楚楚。
伐木架桥
在朝期间,父亲所在25军74师工兵连实际上是师部直属的预备机动部队,其最主要任务就是伐木、架桥、修路及需要时运送弹药等。他们面临的最大威胁和危险是敌机的轰炸,但最怕、最紧张的却不是轰炸,而是因轰炸造成的架桥不及时,不能保证运输道路的畅通。为此,常常是桥架好后,飞机前面炸了后面马上修,白天炸了夜间接着修,炸了修,修了炸……电影《金刚川》再现了当时很多真实的画面。父亲谈到,朝鲜河多,但是朝鲜河道的地质状况跟国内河道很不一样,都是岩石,国内学到的打桩技术在朝鲜满是岩石的河道里根本用不上,怎么办?怎么才能快速高效地完成任务?他们就想办法,先用木栏把桥桩围住,然后在木栏内填上碎石头,把桥桩牢牢固定在碎石中,再在桥桩上架梁,铺设桥面。父亲记得在朝鲜架的第一座桥长30多米,高2米多,可以跑人和汽车。
父亲在朝期间,志愿军的装备条件相比最初已经改善了很多,但工作生活仍异常艰苦。父亲他们入朝不久就进入了冬季,漫山冰雪。为了弄到架桥用的圆木,他们通常每人一把斧头、一根绳子去附近山上伐木,再利用陡峭的山坡和积雪把圆木运下山,由于环境艰苦工作量又大,“志愿军配发的大头皮靴,我们一个月能穿透三双”。父亲回忆道。
在寒冷的冬季,为了保证运输道路的畅通,架桥任务也是战士们站在冰冷的河水中完成的,“冰碴、雨雪、刺骨的河水,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但没有一个叫苦的”。我从小就记着父亲的腿上布满“蚯蚓”,有非常严重的静脉曲张,甚至为此动过手术,我想可能跟这种在冰水中架桥的经历是有一定关系的。
正是靠着这种勇敢、智慧、坚韧和不畏艰苦、不怕牺牲的精神,父亲他们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的任务,保证了部队道路运输的畅通。
除了修路架桥,工兵们还负责扛弹药送到前线,父亲后来负伤,也是在运送弹药的途中。
右腿负伤
1953年7月23日,也就是朝鲜停战协议签订前4天,中朝部队展开了最后一次猛烈的反击。在注字洞南山的一次战役中,父亲所在排奉命向前沿阵地运送弹药。那天天阴得厉害,到处都是雾茫茫的,战斗进行得非常激烈,成群的敌机在天上不断掠过,炮弹在周围不断爆炸,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没有人害怕,大家就想着早点把弹药送到前沿阵地,消灭敌人”,几乎都是来回奔跑着把弹药送到前沿。去往前沿阵地的路程虽然不算远,但是有山沟,有山坡,还要穿过一条公路。父亲回忆说,“记得当时我背着一箱,又扛着一箱,跑过山沟,正穿过公路时,一颗炸弹飞来在不远处爆炸,巨大的气浪把我掀倒在地,尘埃落定之后,我一心只想着迅速爬起向前跑,身子一抬,这才感觉右腿怎么也拖不动了。我拼命用手在腿上擦,想把血迹擦掉,但怎么也擦不净,黑红的血还是从腿上汩汩流出,我当时也不知道伤情如何严重,打开急救包想包扎一下继续前进,而事实上我已经站不起来了。一位姓王的战友给我进行了紧急包扎,并把我背到一座山后,随即被放上担架抬走。”父亲的腿被弹片打穿了,被迫离开了战场。
父亲先是在阳德的战地医院进行了处理,随后被送上火车(当时都是闷罐车)返回祖国。7月27日在火车上,大家突然发现特别安静,没有枪炮声了,随即听到了签订停战协议的消息。7月28日火车到达安东五龙背(现丹东市)伤病员接待处,由于长时间在闷罐车里加上天气炎热,父亲的伤口里长满了蛆虫,凭借着坚强的意志忍着疼痛坚持回到了祖国。在接待处,父亲受到了热情接待,为了清除腐肉及坏死的组织,医生用绷带穿过伤口来回拉动,直到露出新鲜的血肉,父亲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经过冲洗、消毒、上药、包扎、洗澡、换衣……第二天,又被送上旅客列车,送到了吉林延吉的一个地方医院。医院里都是朝鲜战场上抬下来的重伤员。在那里,父亲和伤病员们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父亲曾说:“那时我们吃得可好了。”我问:“有多好?”他说:“天天吃点心。”此后半年多的时间父亲就是住院治疗养伤,从伤口长新肉、腿上打石膏,再到封口、练习走路……经过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照护,半年后,父亲腿伤痊愈,但留下了一块永久的也是光荣的深深疤痕,这块疤痕至今仍清晰可见,成为父亲参加那场战争的最深刻记忆。伤好后,带着这块伤疤,父亲又回到了朝鲜,回到了原来的部队,回到了他的战友中间。
1956年12月父亲转业回到老家。
珍惜美好
父亲曾谈到,在朝鲜时曾路过平壤,看到的是一片废墟。在战争中大城市基本都被炸平了,战争的损失太大了。抗美援朝把美国打回老家,就是保卫和平。
去年下半年以来,90多岁的父亲身体不好,思维表达也不是很清楚,利用周末及节假日我经常请假回老家看望。为了锻炼父亲的思维能力,陪父亲聊天时我会有意识地问他一些问题。有一次,在谈了小时候生活的艰难以后,我问父亲现在生活感觉怎么样?我本以为父亲会说,生活富裕啊,要什么有什么,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等等。但是,父亲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说:“现在生活挺美好。”我问:“怎么美好?”他说:“安全,平安生活,不打仗了。”这就是父亲心目中的美好生活。
父亲对现在的生活特别知足。2019年10月父亲获得“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2020年10月又获得“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母亲说,父亲夜里醒来睡不着时,就会拿出两个纪念章端详抚摸很长时间……父亲觉得许多战友都牺牲了,留在了朝鲜,自己虽然负伤,但活下来了,而且已经90多岁了,很满足。父亲参加过战争,了解战争的残酷,知道和平来之不易,正因为如此,父亲才更热爱和平,更珍惜现在的美好生活。
祈愿父亲及父亲健在的战友们健康长寿,平安幸福。
〔作者系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图书文化馆副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