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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品堆里的“艺术人生”

马宇平    2021-07-21 15:22:20    中国青年报

位光明现在是“位老师”,而不再是“那个收破烂的”,这事发生得有点突然。

他回忆,半个月里,自己接待了35家媒体,生平被用中文和外语书写、转载:一位艺术家,白天收废品,晚上画油画,养活老家的妻子和4个儿子。

这故事打动了很多人。

“一辈子都没做过这么美的梦啊!”47岁的位光明感慨,他受邀和心目中的“大人物”村支书吃饭,租屋所在的相邻的两个街道都为他设立了工作室,村口的LED宣传屏打上红色大字,“欢迎陋室画家”。当他开着破旧的三轮摩托车去加油时,有年轻女孩认出他,求合影。

最重要的是,他接到了300多幅画的订单,算一算得画到年底。

位光明回忆,以前一个月“成交”20多幅画,一幅卖300元,扣除画布、颜料成本和快递费,每幅赚200元左右。每月电费是1幅莫奈的《向日葵》,油钱得3幅库贝尔的《海浪》,老家4个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需要15幅毕沙罗、马里斯、希施金。

“有感觉”的时候,位光明能以每天2-3幅的速度临摹那些受到大众欢迎的大师作品,加上卖废品的收入,每攒够三四千元,就给妻子转账。上个月他出名了,画卖得好,转回家9500元,创造个人历史纪录。

有人提醒他,“废品还得收”,那是人设,不能丢。他很认同,但他还有自己的理由:“网络上这个‘火’也就一两个月,以后生意不好了怎么办?收废品这个生意,丢了就捡不回来了。”

他认为自己绘画的水平很低,“艺考都不一定考得上”,但他似乎参透了人们关注他的理由:“可能是身份的反差吧,社会需要正能量,平凡之中总会有那么几抹亮色。”

 

“手艺和艺术是两回事”

7月的一天,“画家”位光明照例去收废品。

负重几百斤的三轮摩托车出现故障,位光明脱了上衣,推车回家,“快累断气”。他把这段小插曲录成两条视频发到“抖音”平台上,获得了2000多个点赞,超过200人写下表达鼓励或敬佩的留言。

这并不解决真正的问题,天黑了,气温还稳定在33摄氏度,不到5公里路,位光明推了3个多小时车,喝了3瓶水。

在绍兴市越城区东堰村里,人们习惯喊一声“老位”。他租的房子,门框最高处不到170厘米,美其名曰“谁进来都得低下高贵的头颅”。20平方米的房间,一半堆废品。冰箱和冰柜是收来的,没通电,当储物柜用。几年前,有小偷通过窗户“粘”走了位光明的手机,他气得用木板封死窗户。此后,屋里白天黑夜都靠屋顶一颗灯泡照明。

有媒体拍下他开灯的瞬间——站在凳子上,右手举高摁下灯泡旁的开关。灯亮了,他呈现出一种艺术雕塑感。

废纸板挨着墙堆到两米高,再往高一点,悬挂着十几幅色彩艳丽的油画。来访者曾因此产生浪漫的联想,“老位世界里的艺术,就是比生活高出的那一点点”。

位光明没想过这些,他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白色瓷碗,用开水烫两遍,不知从哪又掏出一把“买画客户送的茶叶”,沏了一大碗茶。他把唯一的板凳让给来访者,自己坐在木板床上接受采访。

在媒体为他还原的“艺术人生”里,位光明是“苦难画家”,是读《史记》《庄子》《战国策》的读书人。他不舍得买衣服,却买75元一支的英国乔琴颜料和175元一支的伦勃朗颜料,“他喜欢在风浪里画几只海鸥,因为那就像他,一生不断迁徙,逆风飞翔”。

“不敢称画家,手艺和艺术是两回事。”位光明毫不掩饰地回应,“那么虚伪干吗,画卖出去就是个生计,卖不出去就是打发寂寞的方式。”那么贵的颜料他不常用,有时候薄涂一层,感受一下。画海鸥是因为他小时候读过高尔基的《海燕》,对这种鸟没什么特别的情感。“我喜欢狗,黏人又听话,猫不行,嫌贫爱富的,养不住。”

他此前的生活与“富”无关。因为贫穷,妻子生产时没去医院,位光明翻了翻书,自己接生。老家的回迁房6年前就盖好了,他拖到今年才交清房款。但没钱装修,房子一直空着。

他独自在绍兴生活,闲钱几乎全用于买颜料、画布和书。他很少做饭,1.8升的食用油半年才吃了不到三分之一,香烟、榨菜和方便面的回购频率最高。一幅画画完,地上散落着烟屁股和擦画笔的卫生纸。

“画画是爱好,但更多是为了赚钱。”位光明不避讳提钱,“任何事情只要认真去做,都可以赚钱。”他年轻时画过画,结婚后十四五年都没再画。大约5年前,偶然有人买了他一幅画,让他看到了赚钱的希望。那时,位光明每天都在为老家的房款奔命,下雨天“犯懒”一次,他都觉得“有点犯罪,明天好好奋斗,把今天的损失弥补回来”。

他想过得体面,“就是让老婆孩子过上好的生活”。

 

“你不懂”

这是第十七次,位光明临摹俄罗斯油画大师列维坦的作品《矢车菊》。这画卖得最好。

为了“像”,他画每一遍时的笔法几乎一样,起笔在画布左上角。

“用两个多小时画完了。”位光明说,他身体前倾,拿着最小号的画笔,在画布右下角勾描出落款“Jacket Chow 2021 year 6 month 18 day”。这幅《矢车菊》,从构图到色彩,只有这一行英文落款是他的创造,并不符合英文规范。

“Jacket Chow”是位光明自己起的英文名“杰克·周”。他原本姓周,出生后被过继给姑妈,随姑父姓位,还从安徽灵璧搬到了甘肃玉门生活。后来“两个家都不要我了”,他高三读到一半就外出打工。1997年,他在广东,看了电影《泰坦尼克号》。看到影片中的男主人公杰克为女主人公萝丝画了一幅裸体素描,位光明很动心,他重新拿起画笔,凭着小时候临摹连环画的本事,画起了人物素描。

“杰克”这个名字也跟随他至今。位光明羡慕杰克,因为他至今还没画过裸体素描。不久前有来访者提醒他,“Jacket”是“夹克衫”的意思,他反驳,“你不懂”。

“普京在俄文中的原意就是男童,老布什的姓氏在希伯来语中就是傻小子。”他点燃一支烟,笃定道,“我们中国人,只注意读音,至于意思,很少有人去深究的。”

这是位光明除了画画之外的另一项技能。他在社交网站发布视频,聊中西方哲学、中国古代史、名著人物关系,也聊基因工程和五维空间。他不做功课,也不打腹稿,随口就能侃上5分钟。他介绍自己,“喜欢中文、古典文学、哲学、心理学、国画、油画”。

有听众指出,“做过江宁织造的是曹雪芹的祖父和曾祖父,不是你讲的曹雪芹”。他也不慌,“讲错就错了呗,我又不是大学教授”。

位光明在工棚、出租屋和闹市的路灯下看书。他几乎不进书店,因为“受不了工作人员的眼光”。他嫌自己穿得邋遢,怕人膈应,怕被旁人的眼神“杀死”。

他床头堆着从网上买来的《史记》《庄子》等,书脊上印着不知名的出版社,书页摸上去有些剌手。书上没有笔记,网友根据他讲述历史掌故时滔滔不绝的状态判断,位光明确实读过一些书。

他欣赏“苦”过的人,汉太史令司马迁、法国画家米勒。他看不上司马相如,“抛弃为他当垆卖酒的卓文君,是和陈世美一样的人”;他也瞧不起陶渊明,“为人消极,不敢面对现实”。

他谈喜欢的画家,说不出艺术层面的好,但总能背出对方的生平。他在各种采访、讲座里总是提到米勒,因为“米勒比我还穷,在没有灯的小房子里坚持画了27年,没有任何收入”。他嫌梵·高“偏执,就像我们中国人说的自命清高”。

位光明自认为“从不清高”,只要能活下去,干什么活都行。他在砖窑推过车,累跑了;在工地做小工,被欠了几个月工资;被传销团伙骗去云南,没有“能发展成下线的家人和朋友”,最后掰断厕所窗户的铝合金条逃了出来;他干城市基建,抡着铁锤砸过碎石,一天赚30元;他去山上挖沟埋电缆,挖一米60元,“手掌震碎了也挖不动”,但老板不拿机器挖,因为比人工贵;他跟着弟弟学开挖掘机,怕弄坏设备,缩手缩脚地没学会;他养过猪,掏过大粪,在码头搬过黄酒……只有收废品这行,他做了十几年,“能赚到钱,也不用看人脸色”。

他不能理解的是,一些画画的人,挂面都吃不起了,一幅画还问人家要几万元。“我劝他,普通人一个月挣多少钱?你认为会画画了不起,没钱,你啥都不是。”

 

“都是垃圾”

如今,位光明珍藏着一页写在A4纸上的采访提纲,这是他成名的起点。

他会不厌其烦地向来访者讲述,自己经常在短视频网站发布画作,一名“快手”的工作人员买了画,还把画画者的故事做成视频发出来,引起了媒体的注意。

和很多民间油画爱好者一样,位光明的艺术人生离不开网络。他花100元收来一部台式电脑,用它观摩教油画的视频、看电影、听歌。他打字只能“一指禅”,是20多年前在广东网吧里学会的。

他键盘上的灰很厚。只有几个按键干净,显然是经常被敲,但看不出能组成什么词句。位光明介绍,自己作画时常听西方古典音乐,也听古筝、二胡、琵琶独奏。“反正,不要有歌词”。他的电脑音乐播放软件里没有歌单,也没有下载记录。最近的检索历史是一首影视剧主题曲《凉凉》。

开始学油画以后,位光明就活跃在百度贴吧和微博中。和位光明相似的人很多。有退休工人、乡村教师、艺考生,也有蔬菜批发商和上午卖毛肚、下午给画廊作画的小贩。这个群体水平参差,有的刚开始学习色彩搭配,有的处于临摹名画阶段,有的开始出售写生作品,也有人会发布“看上去很高级的原创”。

位光明常去的贴吧有十几万油画爱好者关注,发帖数量有几千万条。几年前,位光明还和他们一起网聊吹牛,打嘴仗,将对方照片做成表情包。

这两年,位光明不再去贴吧发帖,转战微博和短视频平台。绝大多数情况下,他发的微博只有自己回复,内容是4个选项的循环——“好”“好看”“好画”“画得真好”。只有极少数时候,他会打上一整句话,“个人感觉不错”或是“我自己非常喜欢这幅画”。

他用小刀把那些无人回复的油画习作割破,再劈断,带到村口的垃圾桶旁烧掉,他说先后烧了500多幅。“连废品都不算,都是垃圾。”

他有时安慰自己,“反正也不以画画为生”,有时斗志满满,“能去参加画展了”。

过去几年,他看了不少美术教学书,练习不同的握笔方法。“想找一种最适合自己的用笔方式,画出一种最适合自己的绘画风格”,但“一直在瓶颈里出不来”。

他临摹的画则逐渐有了买家。有时,客户直接发来一张名画问:“这张你能画吗?”

“可以。”位光明逐渐成了“人工名画复制机”,他不介意,画完第17幅《矢车菊》时的心情,和画第六幅、第七幅时没什么区别。

最近,位光明出名了,新闻报道的截图被贴吧吧友发出来。有人留言:“恭喜老位!终于熬出来了。下一个会是谁呢?”

也有人把位光明当年和吧友说脏话的“黑料”翻出来,“顶上去”;还有人瞧不上位光明迎合大众画的“行画”,批评他临摹名画“不仅没艺术价值,笔法和色彩也很一般”,但同时又羡慕,“老位的抖音竟有十万多粉丝,我只有几百个”。

位光明不在乎那些评论,也不担心生意。“色彩沉稳,不火不燥,透视关系准确,审美市民化,人人都看得明白,差不多就是一幅好画。”位光明说,他已经收到参加画展的邀请,开始为“创作”而焦虑。

他画画纯粹靠自学,但“老师”不少。他回忆,读小学时,把宣纸铺在《红楼梦》《三国演义》等连环画上,先“摹”再“临”,直到用毛笔钩边时手一点都不抖,再照着原图上色。他只记得《西游记》是刘继卤的版本,其他画册的出版社、画家名字都记不清了。

可以查证的是,上世纪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初期,连环画坛大师辈出,董天野、刘旦宅、叶之浩、张令涛、刘锡永等都参与创作过《红楼梦》连环画,这些出版物后来也成为古籍拍卖专场的热点。

在广东打工时,位光明在街头给人画肖像,给村里的牌坊画佛像、关公、梅兰竹菊和福寿仙公。

“一幅素描要画两三个小时,收三五十元。”位光明揣摩人心,知道画人像时要“美颜”。他说当时自己在广东肇庆四会市小有名气,每次作画都有几十人围观,还登上过当地的报纸,他的几任女朋友都是在他画画时认识的,但没有人能印证他的话。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在街头画画时,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她连着两天来看位光明作画,后来嫁给了他。

那时,位光明经常住凉亭、地下通道和网吧。为了拓展卖画的市场,他要经常换地方待着,没生意的时候他就打零工。“当时要是掏大粪是娶不到媳妇的。”位光明说。

 

“我问他灵魂是啥,他也说不出来”

不久前,位光明“火”了,络绎不绝的来访者打乱了他的生活节奏,1个月前画好的《矢车菊》他顾不上寄出去。

发给“位老师”的采访邀约越来越多,他通常先抱怨“同样的问题我回答几十遍了,你们还干啥来”,接着又安抚对方,“没事,你们来我还能和人交流,我身边的人都没什么文化。”有记者打来电话采访,通话两个多小时,这段“煲电话粥煲得我都困了”的故事第二天被“位老师”转述给新的记者。

他自诩看过世界名画里无数美好的面容,但又感慨真正感受到“美”还是因为看到接连赶来采访的女记者。

最近一段时间,位光明的照片不光出现在主流媒体报道和自媒体的文章中,也频繁出现在他的社交平台上。6月以前,他只发画作,如今他有了更强烈的表达欲望。手机屏幕一次显示的12个短视频封面里,有6个是他的头像。拍视频时,他特地坐在白炽灯下,让皮肤显得不那么黑。他一个人对着镜头说好久,不开美颜和滤镜效果。他发在抖音的短视频经常谈如何教育子女,却从没有实践过,因为忙生计,他几乎错过了每一个孩子的成长。

即便已被三四十家媒体采访过,同样的话也重复了几十次,位光明在视频采访的镜头前仍显得紧张。他眼皮低垂地回答问题,偶尔扫视一下镜头。有时,他会在记者的追问下变得警惕。

“我就不愿意和你这种人聊天,没意思,你就是好高骛远。”

蜂拥在现场的记者们交流后得知,这莫名的攻击性是因为两个小时前,位光明收到了“熟人”的提醒,“当心那个记者,他会偷偷录音,不可靠”。

突如其来的成名和突如其来的记者一样,被位光明提防着。

他怕“被捧杀”,不开直播,担心有人打赏,伤了“读书人”的面子。“‘君子不饮盗泉之水,不食嗟来之食’,做人要有骨气,我不能做网络乞丐。”一家工厂的老板留他吃饭,他拒绝了,给他倒水,他也不喝,渴了就对着自来水龙头灌几口,“我身上邋遢,但我不能给人家弄脏了。”

面对“你哪幅画最好”的问题,他回答,“都是垃圾”。

镇里邀请位光明开“光明讲堂”,给村里的孩子讲“学习艺术的好处”。前一晚,他坐在出租屋的床上练习了一下,花了5分钟讲学艺术的经济回报,和“美”相关的,他想了半天,努力避开“物质”那层,讲了不到两分钟。

“什么是艺术?艺术就是生活,就是有品质的生活。”位光明给来访的记者讲,也给孩子们讲,“厨师也可以当艺术家,把一个萝卜雕成一朵花、一条龙,你能说人家不是艺术家吗?”

他尝试过创作,自称“为这个掉了很多头发”。他画了一幅《火灾之后的森林救援》,发到微博上,自己评论,“原创作品很满意”。这幅画在油画交易网上无人问津,不久后,它也被烧掉了,“也是垃圾”。

位光明搪塞所有“画没画过自画像”的问题,他觉得自画像太体现画家的水平,自己还不够,没尝试过。事实上,两年前他对着自己的照片画过一幅,卖不出去,也烧了。

有人邀请“位老师”画像,软磨硬泡,他总算答应了,刚对着真人打个草稿,就拍了对方的照片,对着照片临摹。

他偶尔会想起在甘肃农场生活时,周围的同学“聊想当作家、艺术家的不切实际的梦想,每个人都想改变命运,不管多贫穷的人,都想通过努力去改变”。

他也想抓住成名的机会,盼着名气能带来资源,“资源比钱重要”。但他有时又底气不足,担心自己不能持续发光。“我知道我水平还不行,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在网上他又毫不嘴软,“有人说我画得没有灵魂,我问他灵魂是啥,他也说不出来。我看他画得还不如我。”

他在安静作画时会突然说一句,“艺术这个东西永远不会拒绝任何人爱它”。但半瓶啤酒下肚后,他又说一句,“艺术就是为了炒作价格,就是为了增值,卖得出去就是生意,卖不出去就是艺术”。

参加艺术社团的活动,他发了几条朋友圈来展示,但又抱怨,“光喝茶也不请我吃饭,肚子饿得呱呱叫,还得自己打车回来”。他嫌应酬无聊,但又无法拒绝,“希望认识一些高水平的画家,指点我一下”。

他鼓足勇气回绝了一位纪录片导演的邀请。“我没那么多时间的,要过生活的,要养一家人的,每天陪着你们,记者谁给我钱?谢谢,不必了。”

这个夏天,位光明的时间表被名气引来的事务填满。他要去画室教村里的孩子画画,在山上写生,村干部希望,“村委与你的合作产生一点间接的、直接的经济效益,带动村民共同富裕”。他将成为村子的一张文化名片。一周前,他又试着迈出一小步,画了原创作品《希望之舟》,“表现一个人内心的挣扎”。

对他而言,更急迫的还是那些订单。让那些已故大师的名画从自己笔下快速流出,变成老家新房子里的瓷砖、水龙头、燃气灶,变成儿子们的学费和一家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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