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惠相信自己能听懂黑颈鹤的语言。它们是地球上唯一一种在高原上生长繁衍的珍稀鹤类,这些鸟类里的“大熊猫”被人们视为吉祥长寿的象征;在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中,黑颈鹤被喻为萨格尔王神马的守护者——“高原神鸟”。
彩云之南滇东北高原的云南大山包黑颈鹤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世界濒危物种、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黑颈鹤最重要的越冬地之一。每年夏天繁衍期后,它们会在9月陆续从青藏高原飞抵美丽的大海子湿地,这里高山湖泊星罗棋布,是黑颈鹤理想的栖息地,也是迁徙的中转站和集散地。
这些精灵的到来给冬季寂静的高原和无声的湖泊带来了生机。大片黑白相间的黑颈鹤在山间雪地里扇动羽翼轻盈起舞,美不胜收。很多摄影爱好者为了得到一张雪中飞鹤的照片,不惜冒着大风雪赶到这里拍摄。
“神鸟”聪明又敏感,远远见到人类就会四散飞走。可冬天的大山包常常被皑皑白雪覆盖,留给它们的食物太少了。过去几十年里,护鹤员陈光惠一家的任务,就是尽全力帮助这些“神鸟”填饱肚子。她也是保护区里目前唯一能走近黑颈鹤投喂食物,与它们亲近交流的人。
每天下午1点左右,趁着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37岁的陈光惠背起玉米、麦子等黑颈鹤最爱吃的粮食出发了。
黑颈鹤体型较大,成年黑颈鹤的体重达到5-6公斤,头抬起来差不多1.5米高。脖子和尾巴呈黑色,头上有标志性的“一点红”。
40多公斤重的背篓把陈光惠的背压得弯得像一个“弓”字,她一步步慢慢蹚过漂浮着枯草的水滩,走向鹤群歇息的草地。
快接近鹤群的湖岸,长长短短的口哨声从陈光惠口中传出,这是她在呼唤她的朋友们。外人很难听出那哨音的特别之处,而这正是她与鹤群独特的密语。
成群结队的黑颈鹤循着哨声从山坳和草甸那边飞来,陈光惠抓起一把金黄的玉米粒,手臂一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弧线。鹤群欢腾地扑腾起来,啄起谷粒,开始享用它们的美餐。
冬天最冷的时候,大山包的温度可能降至零下15摄氏度。在没人愿意出门的日子里,陈光惠一天不落地按时给黑颈鹤送食物。
很多人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同黑颈鹤“说话”,但陈光惠坚信它们能听懂自己的声音,“有的表示‘开饭啦,快来吃饭’,有的是说‘快把你的伙伴们叫来一起吃’……”陈光惠说,她和黑颈鹤们约定了好几种对话,她吹一声,黑颈鹤就答一声,一来一回之间,像是老友在聊天,“它们都能理解我的意思。”
不仅能听懂,黑颈鹤还会用自己的舞蹈来答谢陈光惠。吃饱喝足之后,黑颈鹤会悠闲地聚在一起晒太阳,有的会打闹玩耍一会儿,不时传来欢乐的鸣叫声。它们会三五成群地在陈光惠身边不远处边叫边张开翅膀飞舞,在陈光惠眼中,这是“神鸟”在唱歌和跳舞,“它们在跟我说,非常谢谢你。”
并不是谁都可以成为黑颈鹤的朋友。
陈光惠与黑颈鹤的缘分是从她婆婆那里开始的。用陈光惠的话说,婆婆才是黑颈鹤天生的朋友。
上世纪80年代开始,婆婆发现自己家不远的地方,总有一大群黑颈鹤栖息,当地人习惯把它们喊作“雁鹅”,因为它们像大雁一样,春去秋来,在天上飞成“人”字或“一”字的队形;可离近了看,又与鹅有些神似。
当时听着“雁鹅”的叫声,婆婆似乎明白了它们在喊饿,于是把家里的饭拿去给它们吃。“当时家里很穷,人都吃不饱,婆婆常把自己的饭给黑颈鹤吃。”陈光惠说,只要婆婆拎着吃的走过去,警觉的黑颈鹤就变得很乖,像老朋友一样围在婆婆身边。
上世纪90年代初,当地成立了保护区,婆婆成了当时唯一一位护鹤员,也是黑颈鹤唯一愿意亲近的人。
就这样一直守护了黑颈鹤十几年,婆婆年纪大了,脚上的旧伤让她越来越走不动了。于是她找来儿媳妇,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喜不喜欢那些雁鹅?”“喜欢!”陈光惠想都没想地答道。
从那之后,婆婆每次去喂黑颈鹤的时候,都会带上陈光惠。即使这样,黑颈鹤一开始也并不接受这个陌生面孔。只要一换成陈光惠来投喂食物,黑颈鹤就只在天上盘旋不落地,“换人喂它们就不吃,飞在天上看我。”
一年后,婆婆再也走不动了,陈光惠便开始独自守护黑颈鹤。她想尽各种方法跟它们沟通,比如尝试跟黑颈鹤喊话,用肢体动作比画,甚至给它们唱起了大山包的山歌,但鹤群都没什么反应。一次,她听到幼鹤的叫声很像一种口哨发出的声响,于是学着幼鹤的声音吹起了口哨。
这一次,黑颈鹤对口哨声有了回应。渐渐地,陈光惠摸索出来一套与黑颈鹤交流的口哨对话法。黑颈鹤也能听懂她的意思,开始愿意在离陈光惠很近的地方低头啄食,“有的还会跟我点头打招呼呢!”
真正走进黑颈鹤的世界,是从一次惊险的经历开始的。
那是2008年的冬天,大山包迎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整个保护区都被冰雪覆盖,动物们根本无法觅食;大雪封路,人类也无法进入保护区深处。
陈光惠知道,这些黑颈鹤来越冬前经历了长距离飞行,其中不少体力损耗很大,如果连续几天不进食,很可能危及生命。
她顾不得想太多,独自背上40多公斤的粮食,去给她牵挂的黑颈鹤们喂食。她穿着厚厚的棉衣,踏着没过小腿的积雪,去找寻黑颈鹤的身影。忽然,她在已经结冰的湖面上,发现了一只双腿被冻进湖水中动弹不得的黑颈鹤。
听见那只鹤求助的叫声,陈光惠顾不上多想,直接冲过去,使劲砸开冻住的冰块,救下了这只黑颈鹤,可就在这时,她自己却脚下一滑跌进湖中,刺骨的冰水一下子没过了她的脖子。
周围空无一人,陈光惠在水中拼命挣扎,她注意到,那些黑颈鹤像是有了灵性,聚在水边叫着不离开。她觉得,那是它们在鼓励自己,一定要坚持住。终于,她凭着最后的力气从水里爬了上来,“后来送到医院,输了一周的液,医生才让我回家。”陈光惠说。
也就是从那次开始,陈光惠发现,黑颈鹤真正向自己敞开了大门。它们在听到陈光惠的口哨时会快乐地回应,被她救过的黑颈鹤会带着自己的孩子一起来看她。
这些年,陈光惠和保护区的同事们救助过许多黑颈鹤。近年来,到保护区越冬的黑颈鹤数量逐年稳步增加,从上世纪90年代的200只左右,增长到了如今的近2000只。
她们曾经救过一只鹤,因为翅膀上长了脓包无法飞翔而掉队了,陈光惠和同事给它做了手术,切除了脓包和一部分翅膀。尽管抢回了生命,但那只黑颈鹤再也无法飞翔了,“我们养了它6年,直到它离世”。
6年与鹤相伴,让陈光惠体会到了鹤的情深意重。去年,当地村民发现一只受伤的黑颈鹤后送到救护站,那是一只出生半年左右的幼鸟,翅膀断了。陈光惠和同事给它用草药疗伤,给它起名叫“小白”,把它当作救助站的一分子。
春天鹤群要离去的时候,小白的“家人”专门飞来救助站与他告别。陈光惠记得,当时小白的父母先是在空中盘旋、呼叫,确定安全后便飞落下来,“它们头对着头,后来长长的脖子缠在一起,一唱一和地叫着”。陈光惠听懂了,那是黑颈鹤的告别。
她也会感动于黑颈鹤对感情的专一。它们固守着“一夫一妻制”。陈光惠常常见到黑颈鹤一对对出现,一旦有人走近,它们便一起飞走,“这些鸟很痴情,一旦结合就会终身厮守,朝夕相伴。如果一位伴侣死亡,那么另一半要么忧郁而亡,要么终身形单影只,不会再和其他黑颈鹤交配。”
对陈光惠而言,命运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把一家几代人与这群高原精灵紧紧连在一起。如今,陈光惠喜欢带着自己的孩子们一起去喂黑颈鹤,让她高兴的是,“孩子们也都很喜欢它们!”
与鹤相处了几十年,这群鸟儿已经成为陈光惠一家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她说:“将来有一天我走不动了,要让我的小孩接着来喂它们,一定要找到真心喜欢它们的人,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