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CM董事总经理、投资人魏萌8月16日意外去世。离世两天前,她倒在了一家名为LEGACY的培训机构的课堂上。一时间,魏萌的死因是否与其所参加的“教练技术课程”有关的话题被广泛讨论。
魏萌的丈夫和亲友已通过LEGACY官方微信账号和媒体表示,魏萌因“精神控制”课程死亡的说法严重失实。
其死因真相依然不明。此间参加过类似“教练技术课程”的多名亲历者发声,有人确因课程带来的不适退课;有人在课程中心理防线被攻破而陷入自我怀疑;也有人因沉迷于此,家财散尽。
在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的采访中,有心理学专业人士对这类课程的专业性提出了质疑;也有法律界人士认为,这类培训是否符合国家对成人教育培训的相关要求值得探讨。
学员互称“家人”,通过指出不足为他人“贡献”
一些学员表示,参与课程,并非是要进行心理疗愈,只想尝试一种新的“可能性”。但课程“会通过一些环节设计,引导学员挖掘内心比较痛苦的角落或深层记忆,然后释放出来”。
根据LEGACY官网公布的工作坊时间表,课程分为自觉力(包括3个晚上加两个整天)、飞跃力(包括5个整天)、里程(别称领导力,包括3个周末)和智泉(包括4个周末)4个阶段。魏萌就是在“飞跃力”阶段课程中晕倒的。
课程分为理论讲授和场景体验式互动,有一名教练,一名助教,还有几名组长。据说,组长是从完成“里程”阶段课程的学员中严格选拔出来的。
小静是一名退课学员。与其同期的学员有创业者、企业员工、保险人员和个体户等,来自投行的人员并不多。
就课程中是否存在“辱骂”环节,小静认为,课程“本意不是辱骂”。第二阶段“飞跃力”课程就是要打破自我固有的信念,“游戏设计在学员舒适区的边缘,鼓励学员去突破,的确是一个挑战的环境”。
课程中,教练要求学员互称“家人”,“家人”之间要相互“贡献”。贡献的形式就是“让大家从帮助学员提升的角度,指出一些他可能存在的缺点”。
教练用“体验”来描述这个环节,即在爱的氛围中,说出对对方的“体验”,来帮助“家人”突破。由于学员本身并不具备相应专业知识和经验,“体验”很多时候会演变成“批评”,构成一种心理负担。
前三个阶段课程内容的激烈程度逐渐递增,课程中类似的冒犯性体验内容不少。在“里程”阶段的活动中,小静感到不适,提出退课。“里程”阶段1.6万元的学费已退还。
在小静看来,课程中,参与者需要自行剔除负面影响,“但有些年轻人本身就是一张白纸,莫名其妙被一些不认识的人,以爱和贡献的名义在上面画了画,留下的痕迹不那么容易吸收或清除。”
教练和助教是否拥有心理学方面的专业资质,小静并不知悉。LEGACY官网目前所列出的专业团队人员介绍中,并没有她的教练。
在小静看来,课程一方面的确对自己更好地处理人际关系起到了作用;另一方面,体验环节设置上的问题,也会对学员产生负面影响。退课后,她花了几天才让情绪回归常态。
曾在深圳参与LEGACY课程的小辛在第二阶段退出。第一阶段,他还觉得有收获,但在“飞跃力”阶段课程中,被要求回忆父母带给自己的伤害,回忆自己未达成的承诺,不断否定自己。在后续的救生艇游戏中,他们还要模拟极端情境下的“你死我活”,一张船票代表着生的机会,是否要让渡,如果不让,有的学员会体验到抹杀生命的残忍。
熟人垫付是类似课程以老带新的常见方式
小南经常反思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问题”,本来她觉得这都是小事,但在一次聊天中,朋友突然推荐她参加一种课程,“能帮助你直面很多问题”。
一开始,小南并不相信,一直推脱说没钱。上个月,朋友突然告诉她,已经给她垫付了第一阶段4000多元的学费,让她一定要尝试。
后来,她才了解到,垫付是这类课程老学员拉新的常见方式。
小南参加的也是所谓“教练技术课程”,在课程里,压迫机制无处不在。
课程第一天要全体宣誓,“不能吃东西、不能玩手机、不能把任何课程内容告诉别人”。教练一条条宣读誓词,同意宣誓的人站起来,不同意的就坐着。
刚开始有人不站,教练便说“还有人没站起来”。于是,大家便相互审视,找出谁是有问题的人。到后来,教练宣读每一条誓言,每个人都站起来宣誓。
任何不合课程规定的行为,都会被定义为“不遵守誓言”,要受到指责。每个座位都对应着一个人,有阿姨因为空调吹得冷换了座位,教练当众批评了她很久。阿姨退课后,教练指着空出来的位置说她不讲信用,“她的孩子以后肯定不会成功”。
还有一个环节是让学员大声喊出自己想要什么,“有一个指标是一定要哭,不哭出来,就证明潜意识没有得到释放”。在那样的环境下谁都能哭出来,最后,教室里久久回荡着所有人的大喊声和嚎啕哭声。
教练会按照自己的逻辑,指出学员的不足。
课程第二天进行的“红黑游戏”,是这类课程中最典型的内容之一。在LEGACY学员的回忆里,这个游戏的原理类似博弈论里的囚徒困境。学员无论做什么选择,都会被进行道德判断。小南也是从这个时候起,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的确很自私的。
第三天晚上,在一对一辅导环节,教练盯着她指出,“你把头发染成这样,体现你喜欢引人关注”“自以为是,高高在上”。
一开始,小南气得站起来要摔门而出,但听着听着,她又开始怀疑,会不会是自己真有问题?
在后来的课程中,她和学员互相以“家人”相称,陷入到温馨有爱的狂热状态里,一起干劲满满地完成各种怪诞任务。
教练刻意将自己塑造成无瑕的“领袖”。他经常跟学员说,“要做普通人,还是领袖”“要想成为领袖,就要接着上这课”。
在第五天上午,学员们被催促着缴费1万多元,继续下一阶段课程。他们“要么报名,要么被围着劝”。小南回忆,至少20分钟的时间,房间的门都是锁着的,他们根本无法出去,小南也只好缴费。
后来退费之后,不停有之前的同学来轮番联系她说,“不能放弃她”。至于这种发展下线的行为是否会有回扣,小南问了几个来劝说的同学,对方一会儿说有,一会儿说没有,只是“真的为你好”。
事实上,招揽更多学员,也是老学员第二、三阶段课程要完成的任务。
在课程刚开始对自己打分的环节中,小南给自己写下了8分,4天之后,课程结束时她却只给了4分。其他学员的自我评价分也大大降低。至于心理摧毁阶段过后,教练是否会负责对学员进行心理重建,据机构说,需要先缴费报名下一阶段课程。
魏萌事件后,编剧李亚玲对此类组织发出质疑。她称,2007年在媒体做调查记者时她就报道过,成都有类似培训课的学员下课之后撞火车自杀。2013年广州也有企业家在这种课程上,被其他学员强行按入水中溺亡。
李亚玲表示:“99.9%的人在上这课后,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心理创伤。因为这是一批掌握了心理攻击的专业人士,在特设的与世隔绝封闭空间里,与你的亲友(感召你上课的人)联手,与其他学员共同发起的针对个体的群体压迫!”
“教练技术课程”究竟是培训还是咨询
沈澄是反教练技术公益社群的组织者之一。2015年,他的两个好友相继加入了“教练技术课程”,其中一个在课程结束之后便举止异常,被诊断为迫害妄想症和躁狂症住进了医院。
那时起,他了解并加入教练技术受害者互助群,并和大家一起,形成了反教练技术公益组织。
从2016年的60多人到现在,群里已有400多人。群内既有“教练技术课程”的受害者及其亲友,也有相关机构的前导师、前员工。
公益社群核心成员的主要工作是在社交媒体上对反教练技术进行宣传,为前来咨询的人提供帮助等。
据了解,在资质上,大部分教练技术组织并未取得“开班授课”资格,但依旧组织培训、收取学费,还开发票和收据,漏洞百出。这类机构一般注册为“商务咨询公司”或“成人培训平台”,将团体课程包装为“企业咨询”,开“非学历培训”的发票,因此难以监管。
在群内的日常聊天中,有人事无巨细讲述自己的糟糕经历,比如配偶沉迷于“教练技术课程”而花掉家中积蓄,并与自己情感破裂。
经常还有“教练技术课程”的员工卧底进入社群,运用话术试图“感召”大家参与培训。
据沈澄介绍,国内按照教练技术培训方式开设课程的机构有很多,教授和组织课程的各类“教练”,其资质依旧模糊。
国际教练联合会(ICF)是世界上最大的专业教练组织,成立于1995年,其宗旨是给新兴职业以公信力,让教练可以相互联系。截至发稿时,ICF官网显示,在中国大陆,正式获得PCC(专业级教练)资格的仅有117人,正式获得MCC(大师级教练)资格的仅9人。
《应用心理学》杂志2019年刊发的华东师范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两校心理学学者王青等人撰写的一篇论文中提到,国内还没有正规的教练心理学教育、培训、督导以及资格认证的机构。
今年7月,教育部办公厅发布《关于加强社会成人教育培训管理的通知》提到,社会成人教育培训机构严格按照民办学校办学许可证或法人登记证照确定的经营范围开展教育培训,不得以教育咨询、科技咨询、技术咨询、企业管理咨询等各种咨询名义开展教育培训。
目前,LEGACY所属的北京诚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已暂时关门停业。天眼查显示,该公司的经营范围包括组织文化艺术交流活动(不含棋牌)、承办展览展示;经济贸易咨询、企业管理咨询、公共关系服务、教育咨询等。
有法律界人士建议,应调查北京诚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究竟是做培训活动,还是做教育咨询,两者分属不同的经营范围。据媒体19日报道,北京市通州区市场监管局正在对该公司进行调查。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受访者姓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