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东西大无边,能装三百多个天,还装月亮十二个,它换衣服过新年。”现在打一字谜,大概没有多少人能想到挂历,这甚至是很多孩子不曾见过的东西。
北京市西城区西黄城根北街37号,距离天安门3公里,距离故宫2公里,距离北海公园1公里,74岁的金安光老大爷在这里卖了20多年的挂历,“改革开放初期,我们家在平安里开了家书店,顺带卖挂历,街道改建以后,搬到这不到20平方米的地儿,我就只卖挂历。”金大爷很好认,一见面就知道是他本人,这些年每回上新闻,都是同样几套装扮。
时间以年计算,土地用寸计量。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二环里,日渐涌现出各色商店,金大爷多年坚守初心不变,把传统的挂历店开成了“网红挂历展”,变成了这里的文化名片。“有人劝我转行开饭店,也有人劝我把房子租出去,说怎么都比卖挂历赚钱,可文化这东西,能用钱来衡量吗?”岁末年初本该是挂历的销售旺季,但这段时间,每天登门的记者和游客加起来比前来购物的顾客还要多。挂历店名声在外,不少慕名而来的人都未见其面先闻其声。一台平板电视全天候播放着各大媒体采访报道挂历小店的视频,吸引路人侧目。谈及走红后的感受,金大爷很是欣慰,“大家关注是好事,让我更坚信,我做的事情有意义!”
金大爷的小店就在街边,但却没有门面,屋檐上的大红灯笼褪去了光鲜亮丽的色彩,白底红字的手写招牌十分显眼。店铺侧门入口处,左边挂着“建党一百周年”的挂历,右边则是一副“天使宝宝”,大眼萌娃凝视伟人英姿,画面温馨有爱。从侧门进去,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派喜气洋洋的中国红,大金“福”字闪耀其中,财神、门神各显风采,已然年味十足了。彼时,金大爷举着一副印有“牛势冲天”字样的挂历从里屋走了出来,戴着金属框架眼镜扫视一圈,然后举着撑衣杆把它挂到了满意的地方。“2021年是牛年,牛、虎、龙、马这些生肖年份,带有动物图像的挂历都很受欢迎。以前蛇、鼠这些不行,后来多了卡通形象,倒也挺招人喜欢,你看我那门头上还挂着米老鼠,外国的,洋气!”
金大爷佝偻着背,张嘴就露出一口豁豁牙,但说起“生意经”中气十足。据他介绍,除了生肖,当年的“大事记”和当红人物,也是挂历上的热门选题,因此,以钟南山为代表的“最美逆行者”“共和国勋章获得者”都被挂在显眼的位置。“今年,抗击疫情的医务工作者、扶贫干部是挂历上的‘主力军’,前几天有个抗美援朝的老兵,买的就是这些。”谈到挂历上的明星人物,金大爷对墙上的赵丽颖、杨超越表示不甚了解,他顺手就亮出一副1981年的老挂历,感慨刘晓庆曾红极一时,又指了指被挂在高处的《红楼梦》剧照挂历,一本正经地说道:“现在什么人都能上网,但那时候能上挂历,就象征着社会地位、身份和名气,老百姓都认识、千家万户都认可。”
西黄城根北街古树参天,沿路都是古朴的灰砖搭建的中式建筑,车水马龙贯穿古今,总是能轻松勾起金大爷的回忆。“你看满大街都是豪车、游客、时髦女郎,谁还靠挂历看美女看风景?”名山大川风景画、香车美女比基尼、电影电视海报剧照……那些年风靡一时的画面记录着不同时代的特征,金大爷细数昔日“爆款”挂历,随手一掀,翻天覆地日新月异。
从全家开店到一人坚守,金大爷的挂历见证了改革开放42年的岁月变迁。“刚开始的时候,一个月工资三四十块,一幅挂历就要十块钱,只有少数人买得起。”随着市场经济发展、居民收入增长,挂历走进了寻常百姓家。即便如此,它依旧是很多人眼里的稀罕物,也是含金量极高的年货礼品。“一年就买这么一次,次年要留着用来贴窗户、包书皮、垫抽屉……有段时间还流行用挂历制作手提袋。”上个世纪人们与挂历之间的关系,总让金大爷怀念不已。
金大爷卖挂历40余年,但店里的藏品却可以追溯到五六十年前。“我自己花钱买了些老挂历,有些是顾客送我的,我想办个挂历展,大家都支持我!”金大爷神秘一笑小声说道,倒有了几分生意人的味道。尽管他再三强调,这些珍藏的“宝贝”,别人给多少钱都不会卖,但如果遇到“有人特意来寻自家孩子出生那年的挂历,还有人想买亲人去世那年的留作纪念,那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时光荏苒物价飞涨,几十块钱的买卖留住了数十年的“回头客”,寄挂着几代人难以割舍的念想。“北京房山、通州、怀柔都有我的顾客,还有人远在河北,有人坐一整天的公交车进城买挂历,有人由子孙开车陪着来,附近的就拄着拐杖走过来。”金大爷和他的顾客们一年见一面,怎一个情深缘浅!对于这些老朋友,他总会热情地拿出最喜庆的、字号最大的挂历,“也有人每年都拿拥军爱党的,还有人喜欢字画,我都记着他们的喜好。”日子过一天,日历少一面,金大爷觉得,这像极了他们老年人,“我一直都在,也盼着他们每年都来。”
遇到年轻人进店,金大爷会推荐梵高、莫奈的画作日历,设计新颖、制作精良。面对家中有孩子的客人,他则会介绍印有诗词警句的古风挂历,宣传好家风、弘扬优良传统,极具文化气息和教育意义。此外,金大爷还在门口放置了一块写着“come in”的英文牌子,不管外籍友人能否听懂,他都会热情地展示挂历上的中国文化、风景人物。
“我就在附近盖房子,看到新闻过来的,我们打工的不懂书法字画,就是觉得挺好看的。”一位来自河北的建筑工人告诉记者,即便在年味浓、民俗重的农村,挂历也在逐渐退出生活的舞台,只有不用手机的老年人还会借此看时间,“以前挂历可能是农村人家美化装饰的‘点睛之笔’,现在农民家家都会搞装修,但是符合家中装潢风格的挂历却并不多见了。”对此,金大爷深有体会,他亲身经历了挂历市场的繁荣与冷清,也分别感受过烟火升腾和无人问津,“现在一个月的销量不及从前一天。”
回顾当年盛景,金大爷只记得辞旧迎新之际,满大街都是各色挂历,顾客扎堆挑选,还有单位整车采购。如今,手机、电脑自带日历软件,私人定制台历受热捧,传统挂历销量逐年下滑,进货厂家逐年减少,金大爷却信念倍增。他尝试开通微信支付,配合媒体搞抖音直播,积极推动老牌挂历店融入新的商业环境,“我孙子说了,将来他会帮我继续开好这家挂历店!老顾客都需要我,而年轻人老了也需要挂历啊!”一千多年前,洛阳城东,唐代诗人刘希夷写诗代悲白头翁;一千多年后,北京城西,挂历商人金安光开店忧心少年郎。
改革开放初期,老金家写申请做生意,理由是“繁荣市场,搞活经济,支持国家建设”。40多年过去了,市场经济百花齐放,卖挂历也不再是一门挣钱的生意,金安光仍时刻谨记要为群众做好服务、做好文化传承。
夜幕降临,采访结束,金大爷需赶回家中照顾生病的老伴。他告诉记者,若不是因为老伴身体抱恙,他每天要从早上8点营业到晚上10点。被问到是否需要帮忙收摊,金大爷严词拒绝,“甭帮忙,我身体好着呢,至少还能坚持干10年!”他双手抱臂姿态决绝,与街边的老树并排而立,在冬夜的寒风中岿然不动。
(《人民周刊》2020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