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江汉平原东北部,那里有一栋父母居住30多年的小楼,我们习惯称之老屋。今年10月13日,是父亲离世3周年忌日,我千里迢迢从北京回到老屋。
走出高铁站,夜已深沉,寒气袭人。我迎着若明若暗的路灯,冒着淅沥的秋雨,乘车来到老屋前。时光无情,岁月峥嵘,老屋在风雨磨蚀中变得破旧萧条。门窗油漆脱落,朽烂变形,墙面起皮掉白,院里地面也坑坑洼洼,凹凸不平,长满黛青色苔藓,斑驳杂乱,像一块巨大的调色板。老屋老了,但驻足细看,老屋依然是那样挺拔而雅致,亲切而熟悉,像父亲清瘦俊逸的身影。
老屋建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面积约260平方米,是一栋带小院的四间二层,且南北通透呈“品”字形的砖混结构建筑。它的南面是一片稻田。每当春夏季节,带青草味的稻苗,郁郁葱葱,长势旺盛,如碧波随风荡漾,令人赏心悦目,神清气爽。秋天,稻田里一片金黄。特别是到了收割的日子,阵阵微风吹来,沁人心脾的稻香就会弥漫到老屋的每个角落。老屋的北面是一片空地,长满了蒲公英、野菊花和一些不知名的花草。东面是一条小街,不时有人经过。西边则是一所工厂子弟小学,围墙边一排高大茂密、遮天蔽日的梧桐与水杉,挡住了夏日西晒的炎热,让老屋里不再酷暑难耐。每当上课的铃声响起,从校园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清脆悦耳,像是在吟唱一首轻快的歌谣。老屋得天独厚、闹中取静的环境,让街坊四邻很是羡慕。
老屋筹建时,我已参军入伍,就读解放军后勤工程学院建筑系。父亲来信告诉我,家里想换个环境居住,准备新盖一处房屋,要我这个学建筑的学生一显身手,帮他设计一套图纸。于是,我根据地基环境和使用需求,草拟了一套建筑图,经高年级同学修改完善,将图纸寄给了父亲。收到图纸后,父亲马上组织工人施工。
没想到,我们这些学院派设计的图纸,用现在的话来说,很是“高大上”。父母收入不高,资金有限,纵使九牛二虎之力,也盖不起这栋建筑,这让父亲好一阵子犯难。无奈之下,他只得与工人边修改边施工。因经费捉襟见肘,就拆东墙补西墙,后来实在没辙了,只好把北面的双层山墙改建成单墙,总算让工程完工了,但其规模档次与初期设计却大相径庭,不可相提并论。特别是遇到雨雪天,屋子里潮湿阴冷,凉飕飕的,这让爱唠叨的母亲找到了经常数落他的理由。
老屋是父亲耗尽心血的作品。听亲友说,小楼施工时正值春夏之交,我在部队服役,两个弟弟上学,母亲上班,父亲没有帮手,全是他一手操劳。竣工时,全身被蚊虫叮得大疱叠小疮,人累得又黑又瘦,几乎脱了型。小楼虽然用料简陋,图纸也缩过水,但造型新颖、设计精巧,颇有玉树临风之感,在当地是不多见的,引来不少亲友和路人前来参观。每当这时,出身贫寒、勤俭持家的父亲,脸上便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更让他欣慰的是,奋斗了大半辈子,终于像春燕衔泥般地给子孙后代筑起了一个遮风挡雨的窝。天气好的时候,父亲喜欢一手夹着烟,一手端着茶杯,蹲在楼前的树荫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主动地与熟悉的人打着招呼,似乎是想让人家关注他亲手修建的小楼,很有成就感。
经过30多年岁月洗礼,老屋真的老了,也落伍了,失去了当年的风韵。此刻,它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好似在酣睡,又像在等待。我走进院子,像一位浪迹天涯的游子,站到了家门口,却难以平复“砰砰”跳动的心,不敢迈进去,意恐惊扰了它。
终于,我鼓起勇气,推开老屋的大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久违了的家的味道。抬眼望去,老屋里的陈设依旧,迎接我的都是熟悉面孔,就是不见父亲的踪影。他3年前已离开我们,我再也见不到他系着围裙,备好丰盛的饭菜,慈祥的脸上挂满微笑,站在院门迎接我的情景。
夜更深了,亲友已散去,我一人默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孤灯只影,万籁俱静,清冷如月,满腹惆怅,但尘封往事像雨中氤氲的水汽,清新而滋润。
小时候,父亲对我们兄弟三人十分疼爱,但脸上总表现得严肃深沉。他注重把这种爱,转化为对思想品质和作风意志的培育,要求我们诚实厚道做人,脚踏实地做事,绝不溺爱。有时在外面闯祸了,与同学打架了,他批评虽然严厉,但晓之以理,予之以望。特别是长大后,他用行动把这种爱表现得淋漓尽致。我高中毕业那年16岁,就响应国家号召下放农村插队。由于年龄小,身体瘦弱,还要干农活,父亲很不放心。有一天,我和几个知青正在棉花地里做营养钵,大队治保主任过来告诉我,你父亲来看你了。因没有思想准备,感到非常惊奇突然。原来,父亲怕我吃不了苦,产生消极怠工思想,利用去农村调研的机会,绕了个大圈过来看我。我走出棉花地,看见父亲戴着草帽,身穿灰色中山装,站在田埂边的小路上,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著名文学家冰心说过:“父爱是沉默的,如果你感觉到了,那就不是父爱”。这种爱,不会让你感到热烈,但你能深切地体会到。随着时间的流逝,让你刻骨铭心。这就是深沉而宽厚的父爱。我想,父亲给予我们的,正是这种爱。
1991年初夏,我从南海舰队驱逐舰二支队带职后顺道回家探亲,见到被南国海风和骄阳磨砺得黝黑消瘦的我,父亲很是心疼,但看到我经过海军舰艇部队生活的锻炼,经风雨、见世面,长见识,身体也更结实健康了,心里又十分高兴,每天变着花样给我改善伙食,有时还亲手夹起一块他最拿手的生炒财鱼片,让我品尝。虽然时间过去了近30年,当时的情景仍在眼前浮现,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父亲只读过几年私塾,但天资聪明,富有灵气,又勤奋好学,善于将知识融会贯通,学以致用,有不错的文字功夫,所在单位的材料大都由他执笔。我真想不到,他是怎么驾驭这些文字的。我从工程学院毕业后,转行到大学学习新闻系,再到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攻读研究生,后到总部机关从事文字工作,深知其中的辛苦与不易。有时,我把写好的文章给父亲,请他帮我提提意见,但从内心深处讲,是想在他面前显摆显摆,让他为我的进步高兴,自己也得意一下,但他总能挑出毛病,找出问题,让你心服口服。他经常提醒我,写文章要少些教条主义、本本主义和八股腔,多些生活的底蕴和芬芳,克服不了解基层的躁妄和无知。
老屋的书柜里,有全套褐色硬壳封面的《马恩列斯选集》和《资本论》,内容的博大精深,常学常新,让人望而却步,但很多章节被父亲用红蓝铅笔划了不少道道,有的还做了批注。有一年,我探亲回家,看见年近花甲的父亲,品三国,读水浒,观红楼,看西游,硬是在一个多月时间里,聚精会神、废寝忘食地把这些名著啃读完了。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的文字表达能力和经常跟我沟通交流,谈论政治或哲学问题的功底与本领,是他长期坚持不断学习思考实践的结果。父亲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老屋客厅和书房悬挂着他笔力雄健、俊雅洒脱的多幅书法作品,每当看到这些墨迹,就像父亲坐在我的面前,与我品茗交流,谈古论今,纵议天下。
父亲年轻时嗜好吸烟,加上长期劳累,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和哮喘疾病,后转成慢阻肺。南方的冬天潮湿阴冷,屋子里没有暖气,容易感冒引起旧病发作,对治疗康复不利。从2000年开始,他与母亲就过着候鸟式的生活,冬天来北京跟我居住,次年开春气温转暖后再回老家。2012年后,父亲因身体机能下降,经不起长途跋涉的颠簸,开始定居北京,长年与我生活在一起。他多次想回故乡,回到老屋,我们怕他路途发生危险,劝他安心休养。但他想念老屋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于是,亲友就把他侍弄过的花草,拍成照片用微信传来,请他欣赏,以解乡愁。当他看到老屋熟悉的场景和君子兰、月季、美人蕉、仙人球时,很是欣悦,仿佛又回到老屋,为它们修枝剪叶,浇水施肥。
随着两个弟弟的入伍提干和成家立业,他们各自离开老屋,有了自己的小家。父母长住北京后,老屋就一直空置着。时间的剥蚀,人生的离合,它变得更加陈旧和落寞。有一次,二弟从老家打电话来说,因长期无人居住,老屋被小偷光顾过三次,值点钱的家当都被偷光了。父亲听后哈哈一笑,脱口而出地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偷就偷了。”
老屋是思想和心灵的寄托。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斗转星移,世事变迁,老屋留在我记忆深处的件件往事,依然是那样的清晰温馨。它承载过我们家的美好生活,记录了我探亲时的难忘时刻。它是我与亲人团聚的一个驿站。
老屋的故事,也是这个时代发展变化的缩影,成为我心中美好的珍藏。它像涓涓细流,滋养着我的心灵,提升着我的思想,激发着我的斗志,让我在孜孜不倦的学习实践中,不断攀登人生的新高度。
有人说,无论你浪迹天涯,身在何处;无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只有回到故乡的老屋,才算是真正的回家。因为,老屋是生命的加油站,成长的奠基石,也是永远的精神家园。
随着城市的发展,老屋的南面盖起了一幢住宅楼,北面又新建了一个居民区,它被前后夹击得拥挤而窘迫,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母亲说把它卖了,弟弟说把它拆了,我说不能拆更不能卖。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留有父亲的足迹,回荡过他爽朗的笑声。老屋在,家就在。就让它作为一个念想,永久地保留着。看到老屋,我们就像看到了父亲,感情就有了寄托,灵魂才不会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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