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韵笙：战火中的“美猴王”

抗美援朝期间，中国曾三次组织慰问团，前往朝鲜慰问志愿军和朝鲜军民……这段炮火硝烟中的岁月，是京剧艺术家高韵笙一生难忘的回忆。

9月28日，本刊记者在银川见到了91岁高龄的高韵笙。作为高派老生创始人高庆奎的幼子，谈及热爱一生的京剧艺术，他激动地拿出两次“赴朝慰问纪念章”，记者仿佛看到，一个身怀绝技的“孙悟空”腾空而出，为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战士们带去无尽的鼓舞和慰藉。

慰问演出，一场70个旋子，而且场地简陋，极易受伤

1952年，高韵笙所在的东北军区胜利京剧团接到命令——随中国人民第二届赴朝慰问团赴朝鲜慰问演出，这是高韵笙和他的五哥高世寿第一次随团赴朝，没想到第二天刚入朝鲜境内就遭到了敌机的轰炸。高韵笙告诉记者：“敌机迎面冲向车队，司机告诉大家下车往树林里跑。”他回忆，不过是转眼的工夫，敌机子弹把所有汽车打成了筛子。

冒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敌机轰炸和炮火飞袭，高韵笙和团员们在朝鲜战场上慰问近3个月的时间，为战士们带去了160多场慰问演出，“有时一边演出，敌人的飞机一边在头顶上轰炸。”高老说，是前线的志愿军战士激励着他们完成每一场演出。

在高韵笙的记忆中，那年冬天朝鲜达到零下二三十度。舞台大多在室外临时搭建，演出时手冻得伸不出来、上下牙直打哆嗦、脸被风吹得如刀割般……高韵笙扮演孙悟空用的道具金箍棒，冷得像冰一样握不住。尽管如此，每场演出后，高韵笙戏服内的水衣（衬衣）都会被汗水湿透，有时一遇冷风甚至结出冰块。记得一次演出结束后，一位阵地首长看见他脱下冰冷的水衣，就说：“没想到这么辛苦，你把最好的艺术呈现给了战士们。”没有人知道，就在这次演出的前一天，高韵笙因劳累过度，演出结束后吐血，匆忙休整后又登上舞台。

不到三个月时间里里，由于受场地限制，有时其他剧目无法演出，高韵笙主演的《水帘洞》《三岔口》就要顶上。“那时天天都演，在志愿军抗美援朝阵地、战地医院、俘虏营地等，非常累。”他说。在《水帘洞》中演的孙悟空一场翻70个旋子（京剧武生行当的基本功之一，表演时双手伸平，双腿腾空旋转落地，一次落地为一个旋子）。有时要叠加到一天翻140个。每次他翻旋子时都搏来满堂喝彩，可是剧团的一些演员却默默流泪，生怕高韵笙真累垮了。几个月下来，累得他体重仅为七八十斤。前线的舞台大多只是用遮盖装备的帆布铺在土石地上，很容易受伤，团员们常常为他捏把汗。尽管双脚落地刺骨地疼，高韵笙也从不降低舞台质量：“我是一名党员，又是部队文艺工作者，在抗美援朝阵地慰问，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和困难，我都要往上冲，因为我要把最好的艺术献给前方的将士。”这次赴朝慰问演出结束后，高韵笙受到东北军区政治部嘉奖。

多次赴朝，兄弟四人把最美的京剧艺术献给前方将士

在高韵笙的相册中，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是他和三位兄长高盛麟、高世泰、高世寿1953年在沈阳的唯一合影，也是抗日战争爆发后，高家从事京剧艺术的四兄弟第一次聚会。在他的眼中，二哥高盛麟是最值得崇拜的人：“二哥是当时武汉京剧团的副团长，演出的《长坂坡》《挑滑车》《走麦城》等剧目，可以说是中国京剧的典范。”

1953年5月，高韵笙的二哥高盛麟、三哥高世泰代表武汉赴朝慰问演出，途经沈阳时，高韵笙的部队领导一听说京剧大师高盛麟来沈阳了，立刻派车接到了东北军区，为其送行。高韵笙记得军区首长请客时鼓励他说：“古有父子上阵，如今你们高家四位兄弟先后奔赴朝鲜，把最美的艺术献给抗美援朝前线的战士，真是艺术家的情怀。”

这次赴朝慰问志愿军过程中，高盛麟担当起《武松打店》《三岔口》《闹天宫》等短打武生剧目，为前线战士带去了一场又一场的精彩演出。高盛麟、高世泰二人还受到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总部的通报嘉奖。1953年10月，高盛麟、高世泰第二次到朝鲜慰问志愿军。

1953年7月27日，朝鲜战争签订停战协议。8月初的一天，正在沈阳驻地慰问演出的高韵笙接到命令，要赶赴朝鲜参加庆祝停战协议签订的演出。这是他第二次赴朝慰问。高韵笙告诉记者，演出是在朝鲜首都平壤的一个地下剧场举行，受到了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日成和彭德怀司令员的接见。完成演出任务后，他和随行的团员从平壤回到沈阳，时任东北军区政治部主任莫文骅握着高韵笙的手激动地说：“你出色完成了任务，为东北军区赢得了荣誉，为祖国赢得了荣誉。”

由于高韵笙两次赴朝的出色表现，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部长、连续三届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总团副团长陈沂对其极为赞赏。1954年，陈沂将高韵笙调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歌舞团京剧团。

在京剧表演艺术中，高家四兄弟虽然从事的行当不同，却都为中国京剧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高盛麟因在《长坂坡》《古城会》中的出色表演，位列中国京剧四大武生之首；高世泰扮演丑行，演出《五花洞》《四进士》等独树一帜；高世寿文武老生兼备演出的《哭秦庭》《逍遥津》得其父高庆奎真传；高韵笙主演的京剧《三岔口》享誉海内外，并因《水帘洞》等剧目的表演，被誉为“国际猴”。

获得外国勋章，促进中外交流，成为将“猴戏”翻出国门的第一人

1954年，高韵笙随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歌舞团艺术团赴苏联、捷克斯洛伐克等地演出。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大舞台上，高韵笙主演《闹龙宫》孙悟空，舞台上三圈72个旋子让当地人震惊着迷，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将一枚国家“反坦克英雄”勋章（专门授予在二战中作战的英雄）授予了他，当时捷方代表对他说，在抗美援朝战场，你们打出了中国军人的威武，打出了国威，帮助朝鲜赶走了入侵的美国军队。

令高韵笙难以忘怀的是，1956年2月随中国艺术团赴非洲和西亚十国演出，出国前周恩来总理语重心长地说：“新中国刚刚成立，还没有和非洲、西亚建交。你们艺术团这次出去的任务很重，要让那里的人民了解新中国。”在埃及首都开罗演出的第一场，中国文化就震撼了观众。后来艺术团走进埃塞俄比亚，高韵笙回忆说，当时一位剧场管理人员引起了他的注意：几次都见他衣衫褴褛，平时高韵笙会将自己的晚餐留给他，临别时，这位剧场管理人员给了高韵笙一个长久的拥抱，说：“当年，我曾经随联合国军去过朝鲜战场。你们中国军队太厉害了，我带的那个营100多人全部战死在战场，朝鲜对我来说是个伤心的记忆。”他接着表示，经过几天观看演出，留下了美好的记忆。“你们是好人，感谢你让我这几天吃到了美餐，也享受到你们中国的精美艺术，希望我们两国能顺利建交，有机会更深地了解彼此。”

如今，7岁登台、从事一辈子京剧表演的高韵笙老先生已到耄耋之年，桃李满天下。解放战争时，在解放长春、沈阳战役的战场，在前线演出慰问鼓舞士气；抗美援朝时，两次赴朝，走遍前线舍生忘死。几十年来，海内外的大小剧院，部队、农村、工厂的临时舞台，战火硝烟中的土石泥地……所到之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高韵笙用自己的一生，完成了祖国和人民赋予的光荣使命。“我热爱祖国，热爱我的京剧事业，这一路，也算是无愧于心了。”高韵笙平静地说。

（《人民周刊》2020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