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徐海波、田中全
36岁的村医何芬只有一条腿,却走遍了整个山村。
每到夏天的黄昏,安全村村头的山角就会被晚霞染得通红,操劳一天的农民拽着满载花生的拉车而归,转动的轱辘发着吱吱扭扭的声音;崎岖的小路上常能听到孩子们的欢笑声,她们蹦着跳着。
何芬总是喜欢这个时候坐在距离安全村卫生室不远的田间地头,和孩子们嬉笑,望着天边的云彩,“看!那片云像个天使。”路过的村民会开玩笑,“那天使不就是你吗?”
湖北省孝感市孝昌县周巷镇安全村,一座群山环抱、村户散落的山村,一位有着天使般面孔却身患重疾只剩一条右腿的村医何芬,故事的脉络显得有一些凄凉与灰白,但故事的内容却又生动且美丽。
初来乍到的黄毛丫头村医
“如果村里没有何芬,恐怕我早就不在了。”82岁的老大爷何忠艳咧着嘴站在安全村的池塘边笑着说。身患心脏病、高血压、肺气肿等多种疾病的他,得亏了何芬的护理,他才能活到现在。
安全村是一个贫困村湾。何芬是这里唯一的村医。每次提及她的名字,乡亲们总会竖起大拇指,夸赞她不仅人美,心更美。
晨光撒在卫生室的院子里。初见何芬,一位五官清秀,有着一双明亮大眼睛的女子嘴角轻轻上扬,总是面带微笑,纤细的右腿在阳光的照射下影子被拉得修长。
一大早,来卫生室看病的村民坐在卫生室里。
“啊一下,我看看嗓子。”何芬安上假肢,慢慢地挪到一位小女孩面前问诊起来。她告诉记者,“这个小女孩是2012年出生的,以前又白又红,现在晒黑了。”卫生室里传来阵阵笑声。
村户零星散落,青壮年都已外出打工,只留下老人和小孩守在山村。
1984年,何芬出生在安全村。在村民的记忆里,年少的何芬是一个“假小子”,爬墙上树,捅马蜂窝占据了她的童年,那时黄昏下的田间小路也曾留下她嬉戏的脚印。
对住在偏远山村里的娃而言,能够到城市里生活是他们的梦想。何芬也曾对未来充满憧憬,期待在高楼的阳台上欣赏闹市里的云。
1998年初中毕业后,何芬考入湖北职业技术学院医学分院助产专业,2001年中专毕业时她还是一名17岁的黄毛丫头。“当时想去广州的医院工作,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何芬笑着回忆。
当时,安全村唯一的老医生年迈已久,要去青岛“带孙子”。这一来,村子就变成了“空白村”。当时路况颠簸,出行不便,村民只能奔波到5公里外的镇上看病。
正当何芬忙着收拾行李畅想城市生活的时候,父亲抽着闷烟走到了她面前。“你弟弟从小经常生病,多少个夜晚都是高烧抽搐,如果不是老村医摸黑赶来,他早就没了。”
见何芬有些动摇,父亲又开始软磨。“你一个女孩子家别跑那么远去受苦了,留在村里,就在家门口上班,天天坐在卫生室,还少了风吹日晒。”
想想父亲说的也有道理,何芬决定留下来。
可是,现实并非如此。村卫生室只是一间从村民家租来的土砖房。每天不仅要坐诊,还要走村串户,为一些年老体弱、不便行动的乡亲看病。
老医生走了,却来了一个17岁的小女孩。如何能够让村民们相信这个黄毛丫头能够治病救命?工作头几个月,何芬只要一有空就去村民家走动,嘘寒问暖,还送去健康卫生知识。
大约半年后,一位肚子痛的村民打来电话,“要点治拉肚子的药”。何芬迅速上门看病,诊断出病人患了急性阑尾炎,要立即送往医院。但病人不以为然,坚持说:“我就是吃坏了肚子。”可何芬已叫来了车,强行将病人送到乡镇卫生院。后来这名病人登门致谢,“要不是你催我去医院,还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这个故事在村庄里传开了,来村卫生室看病的村民也慢慢多了。
是医生也是病人
如果不去翻开何芬的过往,绝不知道这位漂亮的年轻医生曾经历过什么生死之路,又是如何在病人与医生身份之间艰难而坚决地转换。
2002年夏天,躺在床上的何芬无意中摸到左腿内侧长了个拳头大小的包块。职业的敏感,让她有不祥的预感。她忙去孝感中心医院检查,穿刺结果:恶性肿瘤。她不敢相信,原先只是在课本上学到的大病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
第二天一早,何芬父亲带着她赶到武汉协和医院检查,两次穿刺检查后,医院诊断书上冰冷地印着“多形性横纹肌肉瘤”。医生说:“即使做了肿瘤切除手术,3年的成活率也只有百分之五十。”
平日治病救人的医生,如今成了身患癌症的病人。“那一次,让我深深地体会到病人对医生的渴望。”何芬说。
2002年9月,做完手术后,何芬又开始了痛苦的化疗。
每次到武汉治病之前,何芬都会在卫生室门口挂个公告,写上自己的治疗时间,请村民错开这个时间来看病。
有一次,何芬刚治疗回来,卫生室就来了一位发高烧的小孩。他父亲告诉何芬,因为想到何芬治疗去了,就一直没带孩子过来看病。何芬一检查,才发现小孩扁桃体严重化脓。
看到这一幕,何芬深深自责。接下来的治疗过程中,何芬每次都是急急忙忙做完化疗,第一时间赶回到村卫生室。
这一次,何芬还在从武汉赶回家的路上,村里一位70多岁的老奶奶打来电话“催了”。原来,这位老人身患支气管炎和高血压,在镇上门诊治疗五天仍不见好转。老人着急了,就来找何芬。何芬回来后,赶紧把老人接到卫生室,输了两天液后,老人病情明显有了好转。
“也不是说我的医术有多高明,也许恰巧是她之前在镇上的治疗开始起作用了。”何芬说,这件不经意的小事却让老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好几次,她在自家门口,看见何芬背着药箱出诊,就径直从山坡上冲下来,送来自家种的橘子和柿子,还有煮熟的鸡蛋。
命途多舛,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何芬的肿瘤接连复发。“从大腿到肺叶,肿瘤转到哪,就切除哪儿。”说起这段痛苦的经历,何芬还是一笑带过。
山村的生活节奏如调慢了时针。夕阳下山,村小路如画一般,曾经嬉闹的孩子们慢慢长大,他们都跑到城市里打拼去了。刚学会走路的娃,又会跑到小路上玩耍。在他们身边,一位身穿白大褂拄着拐杖的村医一瘸一拐地走过。
单腿村医
面对截肢的决定,何芬显得十分从容。
“其实我的内心一直在做减法,最先想的是把肿瘤切了就好了,后来想只要能走路就行。原本说我只能活3年,如今已经活了这么长时间,很值了。”何芬笑着说,但她的父母却难以接受女儿只有一条腿的现实,“她们担心我会由此消沉下去,成为废人。”
何芬出生在农历正月。2007年春季,又是一个春风轻抚,酝酿着万物生机的季节。何芬23岁的生日在医院里度过。做完截肢手术后,很多朋友来医院看她,为她过生日。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其中还有很多已经出院的病友。
出院不到一星期,何芬拄着拐杖又打开了村卫生室的大门。这一次,很多村民都拥上门来,拎着鸡蛋,端着热汤来看望何芬。
安全村周围的山坡上种满了茶叶,常常有采茶村民被毒蜂蜇伤。何芬出院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采摘春茶。一天,一位村民跌跌撞撞地来到卫生室,由于被毒蜂蜇伤,产生急性过敏,这位村民面色苍白,接近休克,情况非常紧急。
一夜难眠。在何芬的照料下,这位村民在第二天清晨恢复了正常状态。“看到病人脱离了危险,连声说谢谢,我意识到自己不是个废人,村子离不开我,我更离不开村子。”何芬坚定地说。
村民陈芹英的婆婆因为严重的食物过敏,在一个深夜敲开了何芬家的门。何芬看到病人的第一眼,也惊呆了。老人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水肿,整个人口吐白沫、意识不清。何芬赶紧将其扶到自家床上,为其进行输液治疗。
刚开始缓过神来,老人又上吐下泻,大小便失禁,把床单被套全部弄脏。站在一旁的陈芹英看到这一幕,直接“吓晕”过去了,倒在了一边。无奈之下,何芬只有硬着头皮,为老人换下衣服并擦洗身子。母亲进来看到正在忙碌的女儿后,不禁流着眼泪说,“孩子,这太难为你了,咱还是别当医生了吧?”
山村里的人们思想偏封闭,更是少见高位截肢的残疾人,对此乡亲们或多或少会感到别扭和害怕。曾经活蹦乱跳的何芬,现在却只能靠右腿来撑起自己的身体,但安全村的乡亲们却加倍的怜惜何芬,将她比作天使。
天使命运不济,2010年,癌细胞蔓延至肺部。何芬第五次被推上手术台,切除了左肺上叶。
每一次手术,何芬的生命也向前迈进一步。21岁,23岁,26岁,如今36岁,连医生都惊叹她创造了奇迹!“我相信,这个奇迹我还能不断刷新!”
天使何芬
虽然身患重病又截过一肢,但何芬有天使般的面孔和天使般的心,她依然是许多男青年心中的“天使”。季凯就是其中一位。
1990年生的季凯是安全村隔壁的五泉村人。2011年退伍回来的季凯买了一辆货车跑运输。有一天,他感觉感冒嗓子痛,准备去镇上看病,但好几位村民都不约而同地建议他到隔壁的安全村卫生室去看。“那里的医生人很好。”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季凯走进了安全村卫生室。映入眼前的是一位眉目清秀的年轻医生。开了药,过了几天,季凯感觉感冒好多了,他便登门致谢。
一来二去,季凯对何芬心生好感,也渐渐地了解到,在她洁白如新的白大褂下,却掩藏着一副令人心疼不已的病体残躯:潜伏的癌细胞、截肢的腿、切除的肺叶。
何芬也慢慢摸透了这位常来看病的病人的心思。然而,她不敢敞开心扉。人家不仅年龄比自己小6岁,家庭条件还比自己优越,而且,事业正是蒸蒸日上。“谁看得上我这样一个人呢?”
季凯也摸透了何芬的心思,他做好了一切准备。于是,他向何芬坦白。
“我知道她最担心的还是孩子问题。”季凯说,“她知道自己将来不能生育,甚至可能连领养孩子的条件都不达标。她怕连累我。”说到这里,季凯眼睛湿润了。“但我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问题,相信以后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就这样,2013年,季凯和何芬终于走到了一起。
结婚后,作为货车司机的季凯,休息时间还成了何芬的助理。去为居住较远的村民看病,季凯会开着自家的小汽车送她。采购药品领取宣传资料等工作则由季凯包了。有时,一些行动不便的病人和老人需要送往镇里或县城就诊,季凯也会主动站出来,义务当起司机。
可是,季凯想到自己跑货去了,何芬岂不是“寸步难行”?于是,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鼓励她去考驾照。
“这怎么可能?”何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样还能开车。
季凯连哄带骗把何芬带到了县交警大队咨询考驾照的事。在亲耳听到交警的肯定答复后,何芬这才相信自己。
那一段时间,季凯跑完车回来就带何芬出去练车。在夕阳西下的乡间道路上,季凯坐在何芬旁边,给她鼓劲。这一份安全感和踏实感,何芬着实地感动。
“那是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季凯掀开5年前回忆,脸上仍然洋溢着笑容。大概两个月后,何芬顺利拿到了驾照。
开上小车的何芬,走村串户更勤了。在季凯眼里,妻子不仅仅是卫生员,还是服务员和消防员。就在今年,正在卫生室忙碌的何芬听到,门外一位老太太大喊,“芬儿,快来哦,着火了。”何芬连忙从卫生室门口的汽车后备箱里拿出灭火器,就冲到老太太家,对着已经火焰四冒的煤气罐灭火。
季凯出车回来后,听到何芬讲起这段经历,顿时发了脾气。
“你不要命了?”季凯对着何芬吼了一句,“你不知道煤气罐着火随时可能爆炸吗?”
何芬倒好,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知道要爆炸才冲去灭火啊。难道我就等着它爆炸,把人和屋子都炸没?”
如今,村里的小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位拄着拐杖的“芬姐”,剪指甲、掏耳朵都会到村卫生室来找“芬姐”帮忙。村民丁玲英说:“很多小孩子都不让自己妈妈掏耳朵,非要找何芬。”
帮年纪大的村民交电费、水费和电话费,也成了何芬“理所当然”的工作。许多村民家的电视收不到节目、网络没有信号,他们都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何芬。
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突然袭来。何芬每天要两次上门收集村里武汉返乡人员的体温情况。一天下来,她常常要走两万多步,累得浑身酸痛。尽管残肢经常被磨破,造成假肢无法使用,但第二天何芬照常坚持拄拐杖上门为村民测量体温。
年轻时的何芬曾想着离开安全村,现在的她早已扎根家乡。今年,何芬通过大专考试,作为湖北职业技术学院的毕业生又一次被录取。未来,她或将拥有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但何芬说,“每次为乡亲们看病时,我都会想起自己求医时的艰辛,村民们需要我。”
“我是一个普通人,只想留在这个生我养我的村里,治病救人。我希望能和村民们永远在一起。”说到这,这位美丽的姑娘眼中闪烁着泪水。
夕阳下,何芬望着天边晚霞里的云笑嘻嘻地说道:“看!那片云像个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