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波岸
我人生第一个梦想就是当个“孩子王”,站在琅琅书声里陪伴一批又一批大山的孩子慢慢长大,任由流年匆匆,不为风雨惊扰。
我家族有教书的渊源,到我父亲这一代,我的家族已连续有三代“教书匠”。在巍巍大山之中,他们没留下什么功名,只是默默穿越大山每个春夏秋冬,日复一日地教大山孩子识字学文化。为了教书,我曾叔祖父曾到一所离家100公里外的学校去,在交通非常不便的年代,走一趟至少要一天半时间。我祖父去教书,最远的地方要走五个多小时的山路。
然而,他们在我幼小心田里播下的,并不是清贫与艰辛,而是这份职业所特有的气质与担当。我没见过祖父,只听说他能写一手好字。曾叔祖父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气定神闲的教书先生。周末回来时,他常常会到我家看看,只见他端坐在厅堂太师椅上,手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讲着自己的见闻,发表对乡间人事的见解,做事不紧不慢,谈吐有张有弛。
父亲给我的印象更加深刻,他最远要走三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到教书的学校。课堂上,他一笔一画教着孩子们认识“人、口、手”,即便纷纷扬扬的粉笔灰落满肩头,依然声情并茂,没有丝毫懈怠。下课后,他和同事坐在学校那座教室兼宿舍的老木楼走廊上,吹着大山四面来风,闲聊三国君臣将相,漫谈世间人情冷暖,悲情处感叹连连,豪迈时笑声爽朗。
那个年代,大山像铁桶一样闭塞,我见过最大的“官”是村干部,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脑袋里也没有类似神圣和伟大等字眼。一个小学三四年级的大山小孩,只是懵懵懂懂觉得能做像父亲这样的教师真好。
初中毕业那年,父亲想让我读中师。当然,他的想法没有我小时候的梦想那么水灵灵,而是带着几分现实的人间烟火味。他认为,读中师只要三年就可以工作,急火急锅吃急饭,减轻家庭负担,还能保个“铁饭碗”。上高中的话,时间长,负担重,最主要的是能否考上大学,神仙都保不了。
但是,父亲没有将我的前途命运付诸武断,他想征求我三叔公的意见。三叔公在省城工作,山里没有电话,书信来回要走半个多月,他干脆带着我上了省城。
在省城住了三天,三叔公一直没就我上学的事做任何表态。临回大山的那个晚上,他才在饭桌上语重心长和我父亲说,他是我们那片深山老林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之后就再也没有走出第二个,希望我能读高中,给大山再圆一个大学生梦。
也许是某种机缘,我高中毕业后还是读了师范院校。刚刚上学那阵子,我时常陶醉在这样一片充满幻想的空间里——毕业后,当一名中学语文教师,站在讲台上,和学生一起朗诵解读《岳阳楼记》那样的名篇美文,“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一副老先生的模样,摇头晃脑,解文说字,抑扬顿挫,如痴如醉。
后来,我还真当了一阵子教师。临近毕业,我们班到桂北一所乡镇中学实习,我在那里初尝为人师的酸甜苦辣。每天,我们天还没大亮就得起来,催学生起床吃早餐,陪着他们做早操、上早读,给他们上课。晚上,我们得守在学生宿舍外,和调皮不按时入睡的学生几经充满战略战术的周旋,等他们全部入睡后,才能回到宿舍洗刷一天的疲惫。
这个职业与生俱来的责任、担当与忧思,绝不比其他行业少。老师每天要面对几十个生长环境不同、家庭条件不一、性格禀赋各异的孩子,通过自己一张婆婆妈妈的嘴巴、一副观音点拨悟空修正果成大道的心肠,春风化雨般感化他们,给他们增进人生才干的知识,教他们为人处世的道理。
这不是大道理,而是需要从点滴做起。成绩好的,要不断鞭策他;成绩差的,要知道根源在哪里,怎么去帮助他。家庭条件不好的,想着办法帮助他;生活受挫的,想着办法鼓励他……有时候恨不得像机械化生产那样,定一个标准,做一批模子,一口气把他们塑造得一模一样的优秀、一模一样的完美。
一个学生在作文里写了他的家,家庭条件不是很好,父亲经常外出赌博,母亲一个人里外操劳,家里经常因为生活琐事吵闹不休,他为此感到十分困惑,每次听到父母的争吵,他心里充满了恐惧,不知道怎么改变现状,让这个家少一点吵闹、多一点欢笑。
不长的文字里满是一个孩子心灵的伤痕。我拿着作文找他谈心,他低着头把家里的情况再和我说一遍。此后,我特别关注他,一再鼓励他好好学习,通过知识改变命运。本来想到他家去看看,因为人生地不熟,加上实习时间很短,始终没有实现。直到现在,我心里一直牵挂着这个孩子,不知道他后面学习怎么样,他家现在过得怎么样。
短短的一个月实习里,我们付出了心血,也收获了感动。在结束实习时,孩子们自发制作卡片,写上留言送给我们,只言片语满是他们的不舍和祝福。我们班一位同学在实习返程的车上,捧着学生送给他的卡片,心里满装着对学生的不舍,七尺男儿,放声大哭。
有朋友问我,老师很多时候都是用同样的教材周而复始地教学生,他们的乐趣在哪里?我想,心血辛勤无私地浇灌,双手托起梦想的蓝天,呵护着一批又一批的孩子快乐成长,这应该是老师的乐趣,也是为人师表的价值。
可是,我为了生计没在这条路上继续往前走。在临近毕业的一场招聘会上,我像贴牛皮癣广告一样,一见到招聘单位就将自己的应聘材料“贴”上去,最终勉强找到一个饭碗,让自己不至于一出校门就挨饿。
此后,因为工作关系,也因为深埋心间的教师情结,我常常拜访默默奉献在大山里的老师,对这份职业又多了几分了解,对那份“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奉献精神多了几分敬意。
中越边境有一位老师,他所在的教学点唯一的正式老师已经调离18年,此后一直没有正式老师来接替这个空缺岗位。由于家在教学点附近,又不忍心看着孩子们没有老师教,他背着行囊从山外回到山里,在“顶岗教师”岗位上整整站了18年。
我到访的时候,他正在给教学点的五个小孩上课,琅琅书声在边境线上阵阵回荡,偏远的山村因此多了几分生机与活力。他告诉我,他现在每个月到手的工资是1400多元,如果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每天至少有200元收入,但为了孩子们有老师教,他选择了继续坚守。
桂北有一位老师,在一次家访归途中被毒蛇咬伤右脚,造成小腿肌肉萎缩、骨骼坏死,成了残疾人,用一条腿支撑起山区孩子的求学梦。退休后,因为没有新老师愿意来到这所大山教学点接替他的岗位,他一手拿着退休证书,一手接过返聘证书,重返讲台撑起大山孩子梦想的蓝天。
桂南大山里有一所偏僻的教学点,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师每天骑摩托车翻山过坳给孩子们上课,早出晚归,风雨不改,一个来回接近十公里的山路,顶着一头华发坚守贫困大山。
那天,我站在高高的山坳看着这位老师骑着摩托车穿越大山,当这位老师的背影在大山夕阳下定格成剪影的那一刻,崇敬和仰望的旗帜,瞬间在我心灵的原野猎猎飘扬,坚守大山的教师那令人肃然起敬的形象,如同茫茫大山中冉冉升起的太阳。
此后,我穿越大山,行走边境,尽可能多地拜访那些默默坚守在偏远教学点的老师。用影像记录他们的精神面貌,记录在山高路远最深处,他们为了民族的希望和祖国的未来,那份清贫的坚守与无私的付出。
这些老师是我国教育最基层、最基础、最艰辛、最不可或缺的成千上万山区教育工作者中的一部分。坚守大山,坚守清贫,我无法亲身体会这其中的酸甜苦辣。但是,每当翻开这些照片,这些老师定格在我的心灵底片上那份坚守、那份情怀,一次又一次深深地感动着我。
每当此时,我又想起我的父亲,想起那些一笔一画教我识字、呵护我一路成长的老师们,我深埋在童年心田深处的教书梦,又一次次泛起,层层荡开。